林中有斑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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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见郑花不得半山句,却参鲁直称门生。

【黑天中心】天鹅之死

阅读须知:主要是杵战篇的前部分,即黑天之死。有缘的话还有下篇,可能在月底能完成。

本文第一人称“我”(毗湿诺/毗湿纳伊)是私设的oc,设定是婆罗多大地,即所谓Bhumi(不是真光Bhudevi,因为设定更接近摩诃原典的地母原本的受难形象,以及这个世界观没有真光),曾经也有在另一篇湿帕文出现,并有叙述一段暗线内容,详情请看这里→传送点  注释在最底下,如果有感觉比较迷糊的地方,肯定是我的私设,要么有设定是我没写出来,要么就是我写出来了但没有发表在公共平台。因为这篇比较满意才发出来了。如果你能接受,请您尽情欣赏玻璃渣刀子(?)

 


      沿着近海的滩涂,顺着水天交汇的一线,已经难以看到纯粹的、雪白的松软沙砾,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薄薄的泥土,新生的、稚嫩的,仓促地生在这个世上,还带着刚出生时那股奇异的温度,毫无陆地坚实的力劲,一缩一伸地抽动,透着热气,拂过足心,好似有呼吸的热流,内里还有一根火红的芯子,隐约散发出生命滚烫的本源拙火。亿万斯年以来才沉积出零星半点,却也聊胜于无,如果身体不刻意迸跳,很难留下痕迹。岩石光秃秃地嵌在岸边,地上到处爬满了稀稀疏疏的野草,仿佛刚行过成年礼的少女,堪堪掩盖羞涩的贫瘠,与其说这里的灌木和嫩芽格外茂盛,不如说一只手便能握住。再走下去,连海滩也看不见,处处是花。林地长着刺槐花、妙香花、芦花,朴素而寻常,不论什么颜色的莲花都是得体的,白莲花尤其适合编制花环,金莲花生在水上,如同肌肤黄金的悉多,无忧花因为触碰到她的脚踝,开出热烈的花。枝头有时扑来结伴的雌雄鹦鹉,示意远处有芒果或石榴,潋滟的琥珀色冲淡了摩豆酒的酒红,看起来就像祭司头顶的一朵红花,花在炫目的日晕下登时凋谢,剩下低头的颓颓。毕钵罗树投下巨大的树荫,猿尾藤和虎尾藤缠绕着脆生生的芭蕉,成熟的拘舍草紧紧簇拥着图尔西,晚风掠不走空气当中散发的清香,于是沉酣的香气影影绰绰,衬得清亮的溪水成了一只明净的琉璃瓶,通体碧绿,泛着牛奶似的光,那乳海上一轮湿漉漉的满月。只有涉水而来的脚底还熏着海的腥味,是盐一样凝成的苦涩的历史,太短,芥子的重量,仅仅过去了寂寂的一刹那。

 

      植物愈发旺盛,愈发显露出人类的踪迹:新鲜的蔓草、甘草被践踏出一条蜿蜒的小道,迟疑且困惑地倒向一边,压垮了依偎在侧的芦荟。只见那欲滴的翠绿点点头,婉转从容地指明方向。四周静悄悄的,既没有鸽子埋头梳理羽毛,也没有聒噪的斑鸠、鹧鸪和杜鹃,神气活现的青蛙不见了,干草可怜地发出吱呀的细碎呻吟。这一方囚禁的狭窄时空之中,世界悄然隐藏起原本的真实面目。沉默已经具有妖魔之力,他无处不在。透过沉默背后的空隙,人的精神不愿平息,无时无刻向外窥探;就像抛掷出的火星,很快淹没于熊熊燃起的虚无之火。伟大的囚犯们与世隔绝,这群人生的牺牲者和奴隶。先是放血,然后无药可救,被淹溺、填埋和焚烧。就是在难以启齿的沉默中,活着的肌体产生了对沉默的厌恶。不屈服的俘虏,他呼吸,他确乎从无尽的、不抑制的大气得到了一点活的生气,然而他看不到沉默之外的东西,连同流动的气息本身就在沉默,因为这个世上有且仅有他一人的喘息。不动物与动物都保持起心照不宣的缄默。野蛮滋生的原始森林,一切倒退回时间最初以前的时间,意义失去了它的载体乃至主人,他无所适从。流浪成了常态,最终,无所谓你我的异同,一切在绝对的、毋庸置疑的本质之中沉默地消亡。

 

      奎师那倚靠在菩提树下,青溶溶的烟树汇入云海,遥远的苍穹堆砌着黛色的云翳,都被胡乱吹到两旁,大风吞着、咽着,呜呜地吐出辉煌的浓紫,蜂拥而上,还未成形,霎时就散了开来。近处低矮的云挤成石青的天幕,激起银白四溅,好似河流解冻,裂开惨淡的冰纹,簇得天神的冠冕宛如一捧燃烧的芭蕉。婆薮提婆之子陷入一场漫长的思索。他将左脚搭在膝头,脚掌像舞者那样涂红,和往日没有任何区别,远远看去,仿佛一圈流血的艳丽花环。世界之主就这样躺在林荫道上,遍地是血,闭目小憩,对此无悲也无喜。一顶孔雀翎的王冠徐徐展开,又如同可爱女郎头顶的茉莉花,圈圈缠绕,盘旋高髻。美发者的牙齿如同新鲜的莲子,刚刚顺手捞取上来,带着雨季清晨的水珠,甘甜,白净的整一颗,咬下去,苦中带着涩,也像珍珠粉。我发觉他的牙也随着蜷曲的小指一同压抑地颤动,光辉灿烂的翎羽无精打采地耸拉着,影沉沉的,好一抹飘逸而讳莫如深的迷梦,像漆黑的眼线膏上,抬起惊心动魄的幽绿。见此情形,我下身一软,立时瘫倒在地。顾不及瞬间的所思所想,愧愤或耻辱,蓬勃的生命力抑或者身心的衰老,径自拖动累赘般的躯体,匍匐到这位美德不计可数的尊者跟前。双手勉强支撑起半身的平衡,渐渐地,手离了地面,试图触碰眼前的莲花足,却是一笔带去般地抹却。于是我垂下沉重的头颅,无束缚的长发肆无忌惮地疯狂繁衍,沿着干涸的血泊,缠绕在箭矢刺穿的伤口上,揩拭脚尖,饱饮脏污的鲜血,贪婪地汲取着这永恒的存在和神圣本身。指尖虚虚地擦过足踝,抬起来,竭尽所能地抹向两颊,以示对世尊的敬意。进入冥想的黑天从中苏醒,他睁开疲惫的美目,右手吃力地拂过我的额际,宛若安抚一只毛发蓬乱的野兽。

 

      “你,你怎么……”我的嘴唇上下颠倒,颤了又颤,终究拘谨地掷出一句苍白无力的话:“但您是神啊。盖沙婆,我怎能触碰您?”

 

      “倘若毗湿奴的化身会一次次降生,”他没有像以往一般迸发出的阵阵笑意:“那你,又有何不可?”这笑容没有了断干脆地跳到空中四溅,如同跃动的裙摆、披巾似的抽打人的脸颊,也不像花环上的洁白茉莉,在蜜蜂的团团围绕之下依次瓣瓣舒展,从容不迫。单只晦涩不清地点头莞尔,牵强,梗塞。像系珠子的一条绝细的线,已然被巨大的苦痛扯断了,偏偏又要极力连起来,打个结,一粒一粒重新串回去,可是到底不似先前的样子。喉头好像咽下剥壳的罂粟籽,生的,呛得哽咽且疼痛。“羁绊在你我之间,倾发如瀑、眼波盈盈的毗湿诺啊!请叩问自己。为何你叫毗湿诺?为何你叫婆罗提?为何你叫安缮那?为何你叫盖沙毗?为何你叫献花环者、诛泥犂者、以月为弓者还有骑虎者?亲爱的莎希,我认识你,如同你认识我。婆罗多伐娑一贯自傲,不可一世的尊严在末日的尸体上熊熊燃烧,就像你生来具有神性。快止住你的痛苦吧,因为你的痛苦就像我的苦痛,高傲的人哪。”

 

      “莲花眼!我对此一无所知,戈文达啊,千真万确。我又为何是此物,而非他物?”

 

      “的确,毗湿诺。意义是奉谁的命令落在他的对象上呢?人们所说之言得到谁的指挥而落实呢?耳目的不真实,最先又是由谁推动向唯一的真实呢?与此毫无二致,毗湿诺,凡此诸存在源于实在者,却不知源于实在者。无论如何,心灵和理性、思想、意识、智慧、明辨、认识、洞察、意图、愿景、爱、记忆、想象,由此种种,皆谓之识。诸识所不可企及者,这正也是梵,而非此世所奉花顶礼之人。果真如此,这异于识者,又异于被识者。这一存在,是所有存在者的根基,犹如意义之于言语,气息之于风,流动之于水,因此它高于识者,又高于被识者。真实即此者,真实即梵。你与真实同在,毗湿诺!倘若他以目睹之,心认为,我已知晓真实,知晓梵,则他对梵一无所知;它为不识其者所熟知。他对梵不解,他便对它越理解;越是理解,思及万物,他便感到自己一无所知。毫无疑问,这样的人熟知梵。因此啊,毗湿诺,请止住你的苦痛,这不是真实。”

 

      “眼似莲花黑天!谈论人世间,苦乐无常,因缘无常,如同荷叶上的露珠,既无所谓结合也无所谓分离。请授予我永恒的真实,为此,在这条无尽的道路上,我情愿永不回头,乔宾陀!”

 

      “自生不灭者为众人开道。彼时世人可自向外窥视,而非向内审慎;顽愚者偏离正道,或为摩耶障目,或陷于死之罗网。智者对它有所领会,于是不在非真实之物中寻找实在者。毗湿诺,为何你叫毗湿诺?譬如抽取水生芦苇的根茎,知其为纯洁者、不生不死者,因为你是牺牲、牺牲者,以及为之牺牲的人。毗湿诺啊,你是牺牲之主的牺牲,乃我涤荡罪恶之念,所以你叫毗湿纳伊(Vaishnavi),你是太初原人那罗延的神性力量;其时,祂沉睡于因果之海,而原质已经在活动。为何你叫婆罗提?譬如莲花之萼,其心向下,她居于诃利颈部与脐部之中,她确系诃利心上。祭主之神、神祖,造物的造主诞生以前,承载他身的莲花已经出现。大地自创造的第一日就在脚下,她不能背弃众生而去,确实,这里就是整个宇宙的中心,就是世界莲花。因此你叫婆罗提(Bharati),你是婆罗多之女,无束缚的婆罗多大地本身,亦如室利拉克什米。为何你叫安缮那?譬如毕钵罗树,其上为根,其下为枝条,此乃永恒梵树;击打其根,树犹存活,击打其冠,树亦存活。倘若生命离其一枝,则一枝枯萎,离其一根,则一根枯萎,而无花果树恒存,无动且不变。汝为死亡,我为生命,毗湿诺!因此你叫安缮那(Anjana),缘于你与我毫无区分,共同享有惹人喜爱的黑亮肤色,闻名三界的妙香女。为何你叫盖沙毗?控制感官,纯洁,自持,真诚,笃行正法,循阿黎耶道,因此你叫盖沙毗(Kesavi),日、月、星辰和风即是你的卷发,你令乳海升起满月,如酥油从奶中浮现。由于你为薄迦梵戴上常胜花环,祈求胜利的人呵,婆罗多俊杰称你为献花环者。毁灭地狱,毁灭死亡和深渊,你是那罗迦之敌,所以你叫诛泥犂者。使大时和时母满意,以时火为箭矢,将阎摩带向月亮王朝的仇敌,因此你叫以月为弓者。骑虎显示宁静、吉祥相,毫无疑问,手持旗帜的骑虎者是永恒的婆罗多母亲(Bharata Mata)。”

 

      我拜服在地,双手合十,挺身昂首,兀自迎上奎师那的目光。双眼炯炯,如同炽烈的炭火噼里啪啦地四处溅出火星。吉祥的遮那陀那见状,忍痛抬手,施无畏印,他皎洁如祭火,仿佛银白沙滩上一片深蓝色的大海:“我一贯请求你,而非要求;对于你,至尊者的里拉又能提出什么要求?这就是唯一的真实,你不灭的本质,你与它同在,婆罗多之女。善业带来更多善业,不幸的果报却萌发出更多的不幸。二十二次煌煌戏剧、神圣行动,你渐渐遗忘了自身亘古不变的灵魂,忘却至高无上的神我,犹如尘土掩盖镜子,烟雾遮蔽太阳。倘若有人如此,困于声,囿于色,无处转圜,他的智慧蒙蔽,他的灵魂迷惑,他无可避免地孤独流浪,一个又一个轮回。每劫当中,我默默注视你的行动。你没有遗忘对我的信仰,就像我没有忽略你坚定的信仰。我是那父,我是那母,我是万物的种子;你每次感到痛苦和疑惑,我都在场,亦似今日,毗湿诺如同那罗延,那罗延亦如毗湿诺,千千万万劫以前如此,千千万万劫以后亦如此。”

 

      “盖沙婆,假若不皈依于您,我何去何从?大能者啊,我明晰这一切,却深恨无能为力。你嘱咐如同初见之时那样,离开雅度族的京城,遣我到森林去修苦行;一旦预感自火焰中腾现,再顺从心意来见您。可是,三十又六,二十又六年前的今天……”回忆起我所经受的严厉折磨,如同水洼里一弯纤细的月,跌跌撞撞,踏碎了,总归还是完整的,只是这圆满里头有一股子道不尽的意难平,闷闷苦笑:“为何您当时不早说呢?一旦我意识到,我的本质既已为你所认识,我就将不再显现;黑天哪,我一辈子活在恐惧之下,就像所有人类恐惧的那样,我害怕被抛弃,我怕自己成为一件瓷器,生来就是要摔得粉身碎骨的。摩豆族后裔,为何,你不让我承担甘陀利的一部分诅咒?我热爱的大地之主,您刚将我拯救,世界便要毁灭!现在,您将我们置于新的恐怖。毕竟,谁能忍受你的死亡,莲花眼、乔宾陀?假如有人充分地认识到,他活着的每时每刻都浸透了别人的苦难,难道他不会感到羞耻吗?我活不下去。”

 

      他腿上的血似乎慢慢流干了,已经说不上疼痛,想来也没有所谓诗意,仅仅把手无意识蜷在心口,像一个被遗弃在角落的小小花篮,却又并非如此孤苦伶仃,无非是安静。沉默。月光把奎师那的身影拖得极长,宛如几只扯得快要挣脱出手腕的镯子,晃晃荡荡,水波似的推动着,向四方荡漾,难得安宁,恍惚间想起雅首达抱怨他偷偷跑出去的每个晚上。“太古之初,我便承诺保护寻求我庇护的人。”肤如青云者挪动脚踝,这样看起来,就像好奇的小鹿探头张望:“承担一切行动之人曾把所有业果扛负肩上,死者弥补其过,或未偿还,或进入祖先的世界。如今,生者应当履行自身的职责,阻止恶人,保护善人。我的任务到此便已终了。人类或许会偏离方向,但他们必须不断行动;停滞不前比迷路还要可怕。而我的责任是指明方向,你需要引导他们到达目标。回多门去吧,去见普利塔之子。我不忍心见雅度人的京城里没有雅度人居住。”

 

      我把头埋得很低,很低:“可是,我找不到您……”

 

      “烟、纱、月朦胧,还有痴痴的夜,粼粼的波光,寡妇匍匐的檀香木,裹尸布下的鲜花,这些都可以是我的形象,你要在何物身上觅我?”美发者眼神分外安详,就像他在海边杀了所有苾湿尼人,回到多门城,请求父亲的祝福时,黏糊糊的浑身血污,活泼的赤金色的项链和臂钏,使他看起来宛如濡湿的铜像:“你在哪里寻找我呢?有位年迈的诗人想要看见我,于是他的眼眶里流下一行苦戚的热泪。还有一位也是诗人,拽着曳地的头纱,拖着沉重的踝铃,如同尘世的一副镣铐、一套枷锁,试图追逐低徘的笛音。她看到圣像的影子敞开臂膀,好像诱使她起舞的手臂,随时准备拥她入怀,带她离开,向那更高更远的太阳飞去。璀璨光辉的太阳哪,而我正是使他这样的一个人呀。我无始亦无终,明白这一切的人,知道我的本性至高无上,不生也不灭;我又轻而易举地成为被束缚于方寸之中,渺小,无知也无觉,如同旷古以来的微尘,四个月的雨季最后的一丝涟漪,那些惯常尊崇我的人要知道,我是为人的爱意所困的俘虏,所谓芸芸众生、凡夫俗子。俱卢之野的十八天大战,无数残缺的肢体,无数的血肉之躯,无数悲伤的父母和无数新寡的妻子、无数孤儿,只有我一个人反复经历死亡,如你这般,婆罗提。今天,此刻,现在,你要在哪里寻找我?此间此地,没有他人,没有你,唯我一人。”

 

      “这就是我的永恒戏剧,我的宇宙游戏,我的摩耶。无常、反复且煎熬沉沦,但它终归是人间。即使你不行动,我仍然会毁灭。激情,恐惧,愤怒,瑜伽幻力当中,我的一部分出生之后就此毁灭,譬如蟪蛄、蜉蝣朝生暮死,也如露水和闪电。起来,婆罗多之女,快起来行动。”奎师那明晃晃的面庞向我艳艳地照着,一层黑,一层黄,一层红,黑得青紫,黄得金黄,红得滴血,如同饱满的成熟李子,咬破开,正是黎明一轮红红的太阳升起来:“你我之间所行仪轨不同。弓弦可以换,箭头不能丢。唯有真实得胜,认识我,我即真实。不要害怕。”

 

      黑天的指腹冰凉地贴上我的额前,柔滑的,黏腻的,一条刚从水底钻出来的蛇,慢条斯理而捉摸不定。满手是血,新鲜的这层覆上旧的那层,指甲缝里也如干涸的沼泽,层层叠叠就是一座古河床。他修长的手臂哧地一下燥热起来,腕上泛滥的是流动的血,飘帛似的鼓动起来,看起来像风吹拂起热浪的阵阵波涛,湿漉漉地发烫,沸腾了,极为轻盈,有若蜂鸟忽而振翅;冷了,凝固下去,低垂也是午间恹恹的一朵碗大莲花。似乎抵到我眉心的不是血肉,而是伤口,一个纯粹的宇宙的创伤,沉甸甸地压住我的心窍,不是朝外流淌,而是其中强大的引力牵扯一切奔他而来;他溢出的是世界难以承受之重,这无形的无源之水,一个正在死亡的恒星最后的光与热。奎师那同样为我画下一道伤口,不像朱砂,倒像嵌上去的指甲印。自这抹喷涌的殷红向内觊觎,另外一个人从我的躯体里面发出灵魂的振荡,再生者!我紧紧攥了攥他的指端,又松开,手背狠狠地一抹,眼眶有一股呼之欲出的滚烫。

 

      “母亲……不要忘记。我是提婆吉之子,我是雅首达之子,我同样是婆罗多大地的孩子。”他释怀一笑,脸上却再也没有半分颜色,像阴雨天蛀空的紫檀木,只招得风跌跌撞撞地摸爬几下。

 

      无生的原质与原人之因、万有之主,尊神那罗延展现四臂薄迦梵之相,施行大瑜伽。向来绝无人烟的树林预感到冥冥中的某个时刻,一种宏大而又渺茫的存在,于此达到了既成定局、无可避免的归期,如同灵魂抛弃身体;曲的蔓,柔的藤,各种灌木和簇成花环、花帐和秋千的茉莉,立时如痴如狂地倾泻下来,肆意奔流,小心翼翼且狡黠地触碰无力反抗的至尊主。这位至美的濒死者、失血者,纯洁如白昼之人,是提婆吉和雅首达的心爱,如今无动于衷,孑然一身地卧倒在幽深而巨大的阴影,似乎失去任何感官的触动,这汹涌的林荫变幻莫测,恍若深海的漩涡。洪水之中睡于榕树叶上的人散开衣裳,融融冶冶的明黄,衬得斜斜的一抹庄严的紫色黯淡下去,发了灰,寂寂地抿着,归于全然冷漠的白,如溺水的朝阳一般。他是理想的死者,没有死于诅咒和老年的人脸上特有的丑陋,那种一眼看去就能引起共鸣的长叹短吁般的丑陋,也不像高傲的人,通常他们死去时孤家寡人,极为寂寞;那人却是绝朦胧的,正像一场晦涩不清的幻灭。只消一眼,便能知道,他是吉祥天所爱,吉祥天之居所,吉祥天之所在,吉祥天之伴侣,为人所爱,受人崇敬。世界仍然歌唱,有时欢宴,有时舞蹈,对此无知无觉,烟火醉醺醺地酿满甜美的罂粟气息,这盛大的不灭节庆、热气腾腾的生活,举世陶醉。一旦毗湿奴自幻梦苏醒,梵天、生主、十四个世界沉睡,仿佛物质生命停止它一切的物质活动。于是玉兰花、石榴花忿忿不平地垂落下来,不再装饰诃利喜爱的悬空王座,状如癫迷的爱侣,指甲和牙齿彼此侵扰,灵魂缘于原质的三性而躁动不安。波厘鸯固将他揽入怀中,好比妇女泛着靛青的鬈发缠绕一圈熠熠生辉的艳丽花鬘,期望莲花眼会吸引来腰肢纤细、貌如辉月的女郎,恰似献给上主黑天的奉爱之喜悦。蓝莲花,金盏花,无忧花,所有结果与不结果的花奉上檀香膏、姜黄和朱砂,但奎师那已经用不上了;这里是花的海洋,他被倒流的亚穆纳河水淹没了。

 

      一个浓稠的影子在五元素构成的废墟中爬起,譬如衣裳陈旧,华美不复,生活中的享乐主义者毫不留情地转身放弃。眼见孩子气的身影,隐约地沉没于地平面和海平面重叠的一线,天上那轮满月或明或灭,拢成核桃大小,一时倒像婴儿的嘴,或许是向着猩红的群山逼近,不自觉地吮吸起来。月也明晃晃,山也明晃晃,山也似被利刃挑开的胸膛。我怔怔的唇试图询问他去何处,却得到这样的话:“自然,我是奎师那的行动;被他抛弃的我准备离开。贤女呵,我将白璧无瑕,居于这纤尘不染的大地之中。”伴随着每一种美德的离开,正法、真理、活动和力量相继告辞,紧随行动的步伐而去,地上那具美丽的尸身迅速褪色,脆弱如同莲花栖身的雾气,也如祭火缭绕的青烟,肉眼之中急剧风化,仿若雨林白蚁成百上千地蚕食他在这个尘世的遗迹。遍体金黄的提毗一跃而起,她升至永恒之主的心房其上,宝石为冠,目眩神迷。这是室利女神,繁荣之母,世间王者之海洋。婆力古之女眷恋地看着遭到毁灭的尘土之躯,她心爱的坎哈,由衷感慨:“婆薮提婆之子呵,当你拥有正法和真理,我愉悦地居住在你那里;但不要忘记,同所有德行一样,我的根在行动当中。被你抛弃,我将离开。无论是大梵天抑或者那罗延,都无法左右我,唯有时间促成我的行动。时间是一切的种子,智者啊,对此千万不要怀疑!”她有一种深刻的悲哀。年迈的猎人遮罗背着弓。他的箭是铁箭,剖开鱼腹从内觅见的铁所磨成;如今他念着钻入树林的小鹿,前来拾取猎物。目睹这一异象的猎人不由心生畏惧,恐怕无法触碰这伟大的雅度人。当他尝试寻找更多人以便抬起黑天的尸体时,我拒绝了。“神不在这里。”我摇摇头,伸手止住他的动作。

 

      赐予解脱者抛弃肉体,他解放他自己。

 

 


灵感源自摩诃婆罗多《杵战篇》,内容主要围绕着黑天之死、雅度族的毁灭和多门城的沉没展开(未完,计划下篇衔接原典剧情的是《多门已逝》,超过预想的篇幅又在意料之中,私以为奎师那值得)。

标题来自Uddhava的Hamsha Gita,即《天鹅之歌》。该经典的作者在《薄迦梵往世书》中被视为奎师那之表弟、木星仙人之门徒,实为早期婆罗门仙人之一。《天鹅之歌》假借他与黑天死前的对话展开。

题记来自摩诃婆罗多精校本《杵战篇》第五章第二十一颂。

内容一部分思想来自于徐梵澄《五十奥义书》。更多是数论哲学,可以自己去看《数论颂》。

 

毗湿纳伊(Vaishnavi):毗湿奴的神圣力量,拉克什米、杜尔伽以及人格化的图拉西(Tulasi)和瑜伽幻力(Mahayoga)持有此名。此名早在萨克蒂派经典《女神颂》出现,作为七位Matrkas之一从毗湿奴体内升起(其余六位女神是梵天的婆罗米,湿婆的摩诃希瓦妮,室建陀的库玛丽,筏楼诃的筏楼醯,因陀罗的因陀罗妮),协同大女神(Mahadevi)与阿修罗作战。对应Vaishnava时,作“毗湿奴的女性奉献者”之意。毗湿诺是毗湿纳伊的爱称。

婆罗提(Bharati):梨俱吠陀古已有之的神名,与两位伟大女神伊拉(Ila),娑罗室伐底(Sarasvati)并列。对应Bharata,意为婆罗多之女,婆罗多保护神。

安缮那(Anjana):印度一种眼药,颜色青黑。佛教对早期的黑天崇拜略有耳闻,本生经故事提到一位Anjana Devi,是黑天的姐妹,她同其他兄弟那样平等享受十分之一的大地,在黑天死后继续孤独的生活。她也被认为是黑天养母雅首达的亲生女,在摩诃婆罗多当中,她与提婆吉之子奎师那掉包,黑天之舅刚沙王将其当做提婆吉第八子而活活摔死。

盖沙毗(Kesavi):“美发者”的阴性,对应黑天的盖沙婆之名(Kesava/Kesin)。Kesa即“头发”,Kesin即“披头散发者”,暗指专注苦修的瑜伽行者,参见Rgveda,10.136(the keśin hymn)。奎师那号称“瑜伽之主”,也是“弃绝欲望者”“坚定不移者”,同时他有一个名号穆昆陀(Mukunda),意即“赐予解脱者”。所以此处盖沙毗的意思实际指向“瑜伽女”(Yogi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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