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有斑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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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见郑花不得半山句,却参鲁直称门生。

【毗拉】莲花生

灵感源自拉克什米八相

“她”是不同形态的吉祥天拉克什米,“他”也是不同形态的毗湿奴:太初原人那罗延,吠陀保护神,雅利安至高神,无上我,梵。



        远古时代,混沌未分。原质已经在不断地运动当中,静止的、不动的原人显现的时机尚未来临。他——作为概念的“祂”并不存在,“祂”的实质还未曾被发掘出来。他不是少年,不是壮年,亦非老朽。他无形无影、无法言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他超凡脱俗的名字灌输进野蛮的头脑:他们茹毛饮血,他们食不裹腹,除了朝不保夕的危机感、对自然的敬畏,没有能力承担任何意识。贸然接触“祂”,毫无防备地遭遇不二的、独一的梵,只会叫他们干枯的头脑霎时萎缩,像瓷器在强烈的震荡之中开裂,摔得粉身碎骨。最后,他们试图靠近火焰、雷电等自然里的活跃因素,通过无数次试错,才勉强掌握了独特的生存之道:自然崇拜。那时候,他依旧沉睡。不交流、不沟通,无意识。既不在无尽的因果之海,也不在幽暗的业力之渊。等他在乳海意识到“自己”时,忽然感觉奇异。以旁人的视角来看,他无疑是沉睡了很久——问题是,“沉睡”是什么?他自己又是什么?初生的他并不明晰。没有他者,何来自己?可是,朦胧的世界里,似乎也没有其他的事物。如此,这个想法就特别怪诞。无所事事的他,继续在安全熟悉的环境中日复一日地紧缩,或静坐,或侧卧,或平躺,无聊。他感到不幸、不悦、不乐。最后是孤独。他透过液体世界,最多可见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那影子的轮廓似他,模糊不清,却叫他由衷地宽慰。这存在渴望看见自己清晰的模样。


        于是,他有了一个形体。他感到快意。但也仅仅看起来是个“形体”。意味着,他没有实感,不能被触摸,还会穿透接触的一切。他苦恼起来。这能够满足视觉和听觉的需求,奈何远远不够。难道,他不能拥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形体吗?他想起来自己之前的问题,心念一动,豁然开朗。他便脱离了寄生的海洋,遍入世间,又没有完全离开。因为他没有什么实体可言,既然如此,何谈离去呢?游离于任何形态的他,目之所及是空旷的大地,草原、森林、湿地。目前来说,宇宙、世界、人类对他都没有任何意义。他看见田地,并不会纵火焚烧庄稼,以此取乐;他看见战争和杀伐,也不会制止妇女和儿童的哭号。他不明白,不理解,也没有兴趣;哪怕,只要他乐意,他随时可以做到全知全能。因此,他反而变得无知,无能,无动于衷。如今,他思虑:也许,人间有比他更早醒悟自身职责的存在。通过对方的样貌,他可以借此重新塑造身躯。他者与自我,彼岸与此岸,矛盾就在比较和区别之中诞生了。


        他向大地喊了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从高原到河谷,从雪山到丘陵,没有任何声音响应他的呼号。他不禁有些失望,继而踌躇不前,乃至怀疑自己那一番斩钉截铁的言论。无论如何,他也不愿意相信,这独我一人的孤独,会是全部的真相。


        他渴望有他者的存在。


        许久,有一个微弱的女声回应他:地……我是土地。

        人们叫我“母亲”,或者,“女神”。


        瞬时间,他生成了一个真实到无可比拟的、光辉美丽的少年实体。他很满意,他不再觉得孤单。因为他者的存在,他终于有了重要的东西:自我。他得以第一次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相信并认同自己的存在。一道深不可测的鸿沟就此裂开:人们得到赖以为生的身份认同,也为他们之间树立起层层对抗的堡垒,难以最终归于无上的梵。可一旦克服差异和陌生,那么就没有“他们”,只会剩下“他”,并归于“祂”。由此,“祂”深深关注着被观察的对象,主次分明,万物不至于被融入祂的意识,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如同他俯瞰着脚下的大地,因为他的凝视,她——被凝视者,有了行动的动力。透过他与她的不同,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更加认识到“自我”,还有彼此存在的奥义。


        他为男性,她为女性。

        他为精神,她为物质。

        他为原人,她为原质。


        那一劫,她被尊称为原初拉克什米。



        四部吠陀还在撰写,雅利安的万神殿业已落成。他在人间流浪了许多年,看惯了浓绿如宝石的、牛乳似纯净的,还有如同落日、晚霞般色彩斑斓的山川。天边的乳象吐出鲜花,布施云雨,向生主的女儿学习纺织云彩和朝霞,制造种种绚烂的天象。无趣的仙人反倒诅咒它们不能飞行,终身匍匐于大地,垂死挣扎。他手持牧笛,却不会吹奏——只有坎哈才会吹响缠绵悱恻的班苏里。此时此刻,他还不是奎师那。但他是牧尊,保护者,腰系带者。哪里有云,哪里就有肤如青云者。像朱砂那样红的,如同琉璃那样青色的彩绳,仿佛玉兰花和茉莉花般洁白的丝线,层层叠叠地缠绕在他的腰带上,远远看去,好像纤细的花枝,迂回的藤蔓,一点一点地环住他的腰。当新鲜的花瓣落在腰间,真如蝴蝶振翅欲飞。这样的美景之下,他却不顾形象,顽皮地高据于一颗茁壮的芒果树上,眼神也似花瓣、似彩蝶那样飞跃翩跹。有时,他用弹弓驱散不怀好意的狼群。或是捡来榕树叶,轻轻哼唱牧人喜欢的乡间小曲。每当此时,他便开怀一笑,在这笑声里,有种种梦幻泡影般的摩耶幻象。死亡在他的阴影里,昼夜藏在他的睫毛中,经典是他的眉宇,神圣戏剧是他的眼睛和言语。


        当她赶着牛群来这里饮水时,他对她颇有一种特别的兴趣。那人面庞纯净如祭火,美貌如太阳,曳地的艳色纱丽和头纱装饰着亚麻花。她从远方迁徙而来,既不加入爱热闹的牧女们,也不加入走南闯北的异邦人和商队。不歌唱,也不在别人歌唱中流露出艳羡的目光。形只影单,无牵无挂。可她不是苦修者。她的眼睛即使躲藏在黑暗中时,也不闭眼冥想,如同一池秋日睡莲,招惹蜜蜂的流连。而阳光下的她,肤色如蜜般黏稠,好似麦芽糖浓稠,檀香膏一样芬芳。他开始想方设法,将衣物浸满黄檀、芦荟、麝香的香气,采摘新鲜的莲花和玉兰,在乳象喷淋的雨水之下,用情味之舞演绎甜蜜的里拉。她仍然躺在仓库的草堆上,偶尔缓缓地滑下身子。每当他以为,她必定是为自己的游戏而着迷,就要摔倒时,她偏偏站住了。稳稳当当地甩了甩辫子,揪掉鬓边的干草,还有一缕不安分的发梢,又顾着汲水去了。她看起来什么都不喜欢,也不爱花儿粉儿,但她足下绽放的春草和林花,时刻陈述她对世界的爱。与此同时,那鬈发还是悄悄地从耳边溜了下来,仿佛花蕊边上的一瓣花瓣,径自脱离了莲花。然后,就这么轻轻扫着,勾得他心里痒痒,像尖尖的羽毛在撩动。


        这叫他对她好奇且疑惑,愈发想捉弄她。


        终于,他幼稚的恶作剧惹恼了她。如同许多牧女,她看到空荡荡的奶油罐,第一反应是举起来手里的麦秆,追逐着这个不速之客,直到臭名昭著的奶油小偷举手投降为止。他摇头晃脑间的狡猾和调皮,插科打诨的姿态,使她心火更甚,脸颊如同怒放的红莲,叫他大为惊奇。


        “莲花女,为何动气?”“因为奶油贼的光临。”

        “大地之女,我是你要祭祀的戈文达。” “那快去骑牛赶集!”

        “拉克什米,我是那罗延。”“那就跳到水里!”

        “我是遍入天。”“奶油何处,你即何处,可不遍入世间?”


        她暂时作罢,好似几句下来就已经解气。


        他心生欢喜。原来她并非无动于衷。念及于此,他心头愈发快活,竟没有注意到她趁机刮下瓮壁上的奶油,一把抹在他的脸上。但他还是那么喜出望外、忘乎所以,连同弹奏的曲子,也变成班苏里轻快愉悦的天籁之音。听到他笛声的男女都结为连理,不幸的寡妇和鳏夫也成了有福之人,无忧无灾到终老。新人在祭火边上各自走了七圈,他才搁下自己的音乐,轻笑,笑时还带着莲花香。


        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快活。


        直到他突然想起,诗人们之前唱腻了的片段:发怒的女子更美。

        何况是……班苏里的声音骤然而起,这才盖过了笑意。


        那一劫,她被尊称为幸运拉克什米。



        黑水的潮、瘴、热、深,颤颤颠颠入她的眼、她的鼻,从口舌一路伸到肺腑,灰蒙蒙湿漉漉,冷凝成水珠,滴滴答答落在酸胀的胃水里,仿佛滋生出茂密的绿藻和三叶蕨。在这疯狂生长的原始丛林里,偶然窥见微暗的留白,也只是为了引向更深一层的幽闭。一瞬间,神明的不死之躯竟也觉得岌岌可危,大限将至。她双目紧闭,不声不响。周围的被热水浸得通红的绞丝镯子、项圈儿,还有足铃、臂钏、鼻环、耳坠,乱扔一地。俱是金翠交辉、翡翠重掩。垂下的珍珠有黄豆大小,嵌着的则有牛眼般大,更不必计金银象牙等物。床上铺陈着好几件墨绿的、月白的、鹅黄的纱丽,一件杏子红的做工最为精巧,都保持原样,不曾动过。新头纱、新鲜的花和干枯的野花,遍地都是。这是一个珠光宝气又鬼气森森的世界,好似金碧辉煌的古代皇陵,威严阴森,为了供奉末代皇帝和他的妃嫔。她仅以一尺麻布包裹自己,眉心一点朱砂,不染纤尘。自从阿修罗王将大地和地母拖入水中,沉于海洋的她在此苦修数年。又因为拒绝罗刹心怀鬼胎的婚约,她被扣押于此,形同囚禁。曾经她以为眼朝天空,脚踏大地,上面是她的爱人,身下是她的母亲,便能心安理得;如今,她难以想象,在世界的尽头,神川恒河就是这样跌入深不可测的漆黑之中。


        时至今日,她唯能祝愿吠陀众神得胜。

        或是凭借苦修之力,以毕生功德,不惜代价地诅咒阿修罗王。


        “无上之神,永恒之主。愿我爱者,肤色如青云。他的光辉宛如皓月照破长夜,使聋者不聋,盲者不盲,亦无半聋半盲,使我耳聪目明;愿我爱者,美发如丛林。他的美貌宛如彩虹跨越天际,使丑者不丑,老者不老,亦无既丑又老,使我青春年少;愿我爱者,斜插孔雀翎。他的悲悯宛如褪尽花瓣的残荷,使败者不受耻辱,使尽忠者可尽节,使我死而后已。”


        “在你之中,万物复生;在你之外,万物沉寂。于此,强者不强,弱者不弱;富者不富,穷者不穷;老者不老,幼者不幼;生者不生,死者不死。你遍入世间,你即世间,矛盾于你处消亡,争执于你处凋敝,相悖于你处堙没。你是这个,也是那个;你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你什么都是,你什么也都不是。我是你,但你从来不是我。摩诃毗湿奴!愿我不老亦不愚,从此灭尽一切痴。”


        一声叹息,伴随着血肉开裂的声音。

        挣扎,惶恐。来不及发出遗言,一切就结束了。


        她忽然感觉到害怕。


        他手持轮宝,涤荡三千罪恶的妙见悬浮于指尖,光华便如辉月照破层云。兄长因陀罗把他带走后,他几乎再也没有回到乡间。他不再迈着碎步,变换手势,一蹦一跳地学孔雀的舞姿,模仿狮子、昆虫和猫头鹰的叫声,不是那个被人喜爱的牧童。他不哭,不闹,也不怒,默默地接受未经本人过问的安排,被介绍进吠陀的万神殿中。他庇护雅利安人的领袖在战场上旗开得胜,犹如天空遮蔽着大地;他献计水淹商波罗的九十九座城池,因陀罗顺势把旱魔斩于麾下,伐罗紧的头颅作为君主灌顶礼的祭品。


        “——请如此赐福予我,上主啊。”


        不曾正眼看待惨死的阿修罗,乃至吝啬眼神,他一步一步迈向水下宫殿的内室。所有罗刹和阿修罗已经死去。距离牢笼,不过短短七道门廊,却都设下了铺天盖地的幻象遮蔽。或恐怖,或惊愕,或悲哀,或寂灭,层层递进,诱人在无欲无求、万念俱灰的黑水之中,不渴慕生,不躲避死,直至化为灰烬。未显四臂法相,他便径直闯入重重幻象。他为青春不老之神,免于生老病死之恐惧;他为摩耶幻境之主,免于悲欢离合之无常;他为永恒的第一存在,免事事皆休的悲怆;他为无上我,免于生存毁灭之意义。穿过廊道,绕过花墙。他身披青赤黄白黑的摩耶之衣,流光溢彩,仿佛镶嵌在黄金上的摩尼珠,引来世人瞩目瞻望。五色交织之下,是亚麻花似的柔美驯静,夜莲花似的绻缱眷恋,漆黑之海似的无穷无尽。当他把神妙的幻想置于空茫的世界时,拨动心弦,同样化身千万,无穷姓名,令她时哭时笑,令她啼笑皆非。一时之间,她竟不知如何才能,悲喜。她忘记了喜怒忧惧,就像有时候,也会忘记他本身有多么美丽,还以为世间的人们都如此动人心魄。


        直至她看到他手上的妙见,她才觉得陌生。

        她想牵住他,抱住他,看看他是热的,还是冷的。


        “大地之女,我为拯救地母而来。”

        ——在太古之初,我便发下誓言,保护每一个向我祷告的人。


        她仓皇地跌在地上,不安、忐忑,努力想找到那个自然之子的痕迹。情念,欲望,爱。这些在三步跨越世界的保护神身上,难以预见。他好像太美了,有时心念一动,随即关注五彩斑斓的世间;有时灵光乍现,随即往里拉添上几页;有时漠不关心,随即对众生和所处的宇宙视而不见。继而,他会成为祂,万古长青。他始终美丽动人,始终牵动人心,因为祂是真实,是幻想的本身。她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只觉得自己耗费心力,在红尘苦守三千年的结果并非如此。


        他的莲花眼仅是含笑相待。


        一眼,此前无数劫、现在和此后无数劫的记忆涌上心头。黑水之下,三千年的痛苦弹指一挥间,轮回仿佛镜花水月。时间被拨回原点,她依然是那个从田埂出生的大地之女,人生尚未真正开始,就被迫堕入深渊。不曾开始,亦不曾结束。娑罗室伐底河不曾消失,恒河依旧入海,休眠的古莲子还没有抽芽,苦修者的念珠刚刚转动了第一下。终归,她释然:平静,且遗憾。仅仅有遗憾。


        她向上主,郑重行礼:

        “礼赞那罗延!”


        虽然他没有来,但是他从未离开。


        那一劫,她被尊称为勇敢拉克什米。



        自诸神的怒意和血气之中诞生的女神,显十八臂法相,遍身火红有如午时花怒放。她高据莲台,所到之处祭火熊熊燃烧,诛灭世间一切非法丑恶。因陀罗予她金刚杵,毗湿奴予她妙见,陀湿多予她宝剑,楼陀罗予她三叉戟,诸天予她千般武器,伴她而生的甘蔗弓紧握手中。生主许她甘露,阎摩许她不死,苏摩许她苏摩汁。那青碧的长弓,像蜷曲的青蛇缠绕在手腕,叶上一个个锯齿状的尖尖儿,好似脱落的鳞片;血溅在弓上,却径自流淌下来,只留点滴的痕迹,宛如新绿上吐出的一捧橙红,结满果实,正是蛇露出来的信子。提毗前脚踩住仇敌的后背,后脚落地,千瓣红莲将她的足尖与尘埃隔绝。三叉戟深深刺入水牛魔的脖颈。那时,她隐去十八臂法相,华丽的纱丽、头冠、法宝通通消失,仅以双眸为珠玉、美发为冠冕。她吊着一双耸拉的眼睛,偶尔从里面折射着金似的光,仿佛太平洋捞出的黑珍珠,在不同的角度能发现不同色彩。有人看见恹恹的天,有人看见烙红的太阳,有人看见被剖开胸膛的大地。她不束发,不佩戴任何首饰,只有额头被刘海半遮半掩,像伸出墙外的芭蕉叶子下,依稀可见的白色大理石墙壁。那芭蕉,合该是三伏天时晒得恹恹欲睡的芭蕉,虽然没有枯死,但也没有雨打风吹的诗意,满是临终前般的痛苦挣扎。身下挣扎的阿修罗见此,不由双手合十,却连自己在向谁祈祷,为什么而祷告都不知道。极端的恐惧和痛苦宛如一块巨石,把他轧成两半,欲坠不坠,欲裂不裂,徘徊于生死之间,直至咽气。女神这才驱使妙见,斩下了阿修罗的头颅。神轮弯弯的弧光,看起来就像神鸟迦楼罗展开双翼,完美地平垂于地平线上的霞光。


        她看见魔王的妻子痛哭流涕。细腰女郎拆下了所有装束,披头散发,面容憔悴。鹿眼里满咽着恨和耻辱,像烧着的炭火,没有缘由,不计代价:“诅咒!一个恶毒无耻的诅咒。拉克什米,我作为金星仙人的后代来诅咒你!诸天授武予你。肮脏的,丑陋的,罪恶的,一并予你!为了守护你们那自以为是的达摩,为了平息你们那口口声声的凶煞,至亲之人和至爱之人将把你逼上绝路!从此劫开始,直至亿万斯年后的无数劫,除非恒河倒流、乳海干枯、宇宙在轮回中毁灭,否则,此誓必将应验!”


        “我接受这个诅咒。”

        她的回答无惧亦无悲。


        大吉祥天得胜归来,诸神吹响螺号。天女散花,地涌金莲。手持水罐与念珠的梵天,以天外之水沐浴她的双足,提婆神族心甘情愿按摩她的脚踝。整个世界都在向这神圣的莲花足致敬。他的无名指轻点朱砂,正欲晕染,思索三分,又默默地抹去。水牛魔的鲜血已经把她的手心和足底染红,浓稠的、张扬的红,像极了出嫁的新娘。无需再用任何吉祥的色彩去装扮女神;温柔地按摩这有力的双足,未免显得可笑的不合时宜。她脚踩罗刹,手平恶煞,不应当坐莲台,只应当耍刀枪;而万物都在向萨克蒂致敬,这敬意比喜马拉雅雪山还要高,那末,他的敬意无法高过宇宙本身的致敬。


        他深知,大地之女与大吉祥天并非一人,却源于一体。

        他的半身,他的提毗,他的萨克蒂。


        他在她的足尖轻轻一吻。

        似乎千万个吻还不及他这一吻的爱意。


        那一劫,她被尊称为胜利拉克什米。



        她搁下了玩弄孔雀翎的手,心有所感,投入满目疮痍的大地之中。在流血的裂缝里,一株图尔西树拔地而起,光华万丈,密绿似云,枝干黝黑如莲叶般深沉。随即,图尔西的子嗣们遍布各地,如婴儿的吮吸那般,一缩一伸,被她剖开的裂痕与血泊消失殆尽。那些新生的树木,就这样笔直地挺立着,仿佛在痛饮天空。脐生莲花者为之一动,神识离开了诸神的祭火,化身顽石,坠向脆弱不堪的战后世界。她有叶,有花,有果。他无根,无枝,无芽;她为大地,他为浮沉;她为果,他为因;她为知足,他为满意。他是祭祀,她是牺牲;他是言语,她是意义;他是正法,她是德行。他为那罗延,坐在莲花上的她就是那罗延妮;他为梵天,手弹维纳琴、口唱《迦耶特利》的她就是娑罗室伐底;他为商羯罗,洁白如茉莉的她就是高丽女神;他为因陀罗,无法被割舍的她就是天妃舍脂;他为吠陀之父,她就是吠陀之母;他为梵书,她为奥义书;他是宇宙,她就是宇宙的动力。钟情的人是毗湿奴,怦然心动就是室利。念念不忘的人是那罗延,此生挚爱就是拉克什米。赐福者毗湿奴是新郎,吉祥的室利就是新娘。诃利是知识,她就是智慧;戈文达是情,她是爱。他是阿逾陀的王子,她就是把他由神变人的妻;他是婆薮提婆之子,她就是把他由人变神的牧女。她是悉多,他就是悉多的罗摩;她是拉妲,他就是拉妲的奎师那;她是拉克什米,他就是拉克什米的那罗延。世间万物,轮回再生,无不源于诃利和室利。


        他没有等到她从沉睡中苏醒的那天,只能陪伴在她身边。

        何处有祭祀,何处就有图尔西。


        那一劫,她被尊称为繁衍拉克什米。



        他侧卧于蛇床,闭眼冥想,不知是浑然忘我,还是天地忘了他。温暖潮湿的气流自海上而来,挟着一股强劲的水汽和四个月漫长的雨季,闯进了次大陆的世界。那时候,大地不再流淌着奶与蜂蜜,到处都是晶亮亮的水坑、松松软软的土壤,还有从泥泞里拽出来的脚印。水坑,说着是水坑,早晨暗、夜晚明,直到渐渐地堆积成大大小小的池塘,顾水自照,可以看见在乳海的上边、天的另一方,跨越了梵天的圣界和吉罗娑的白雪,毗恭吒的大门一如既往地任意开放。天高云淡,风清日丽。她既不端坐莲台,也不骑着猫头鹰,仅仅懒洋洋的,似乎快要睡着了,还将纤细的手搭在五朵十朵的莲花瓣上,身下是千朵万朵的红莲花。当她昏昏欲睡时,那双红莲似的睡眼,也将自己眯成一条朦胧的缝隙,好似风中的蝴蝶,迟疑不定,究竟是在芯蕊里落脚、顺便痛痛快快地吸食美味的花蜜,还是安全起见,早早地趁着风雨来临之前回家去呢?她没有打定主意,只好百无聊赖地玩着湖水,任系在足踝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乱响,任水花打着莲花、莲花又打着水花。远处的彩虹,本只是彰显着毗湿奴的圣地永远放晴,在她的脑后却宛如一轮神圣的光圈,叫人想起胎室里的神像,擦亮了,脸上是飞亮的金光。他没有继续透过冥想中的池水,去观察世界的一举一动,而是专注于池水本身:明镜似的浅池倒映出一个人的影子。他看见自己有十八臂,持妙见、法螺、刀枪、长矛、斧头、甘蔗弓等千般法宝,端坐莲花,面如好女,不过神色慵懒,一如此时此刻的拉克什米。


        直至人间雨过天晴,花朵浸透的那点湿意也所剩无几。他才出了三摩地,第一眼见到了她,暗自庆幸。若一半为男,一半为女;一半为诃利,一半为室利;一半为薄伽梵,一半为提毗,他们将因为合体最为亲密,他们也将因为合体不得看见彼此。眼睁睁望着天边,瞧不见的爱人原来近在眼前。雪白色的乳海浪花就会笑话他们:“看这可怜的世尊,看这可怜的女神!人们啊,你们看看,你们这些年年相见的夫妻其实有多么幸福!”


        人间会如何回应呢?擦亮的天空透露出新年的气象,只待天暗下去,又有盏盏河灯如同萤火、星光,零零星星地起来,一把点成了火树银花。五彩斑斓,好似一块花布。人们忙碌着雨季过后的节日庆典,斋戒的规矩被扔得一干二净,四处弥漫着幽微的细香。即使不讲究开斋的第一餐,也大可掉头窗外,摇曳的灯光足有莲花瓣的大小,夹着急促的桨声、水声,像是万家灯火都流淌到河里,漂泊至各地,把每个城市的灯都点着了,彻夜不息。那时候,她顺势借着光明,摸着星子,穿梭在夜色的悠远之中,把吉祥、财富、子嗣和幸福给予过节的每一个人。偶尔不慎,才会被地上的酥油与香膏缠住,或是打翻的花果绊了脚。每每此时,她便闷闷不乐地掂回几枚金币,或者干脆随便抖出一捧鲜花,也不知道自己赐福了什么。他就将那些金币重新放回到主人的枕头下,把敷衍的鲜花变为宝石,莲花眼含笑地看她如何反应。她似乎是累了,却不肯言说。他便摘下金莲一朵,轻掂花瓣,细嗅芳香,松手。莲花瞬时纷飞破裂,化作万千蝴蝶,如同帘外飞鸟那样散去,降落人间。天地消受不住这样的祝福,昏沉沉于一派醉人的朦胧,荡悠悠地入了烟火色的清梦。沉寂。


        她赌气地看他,对视无言。

        相拥,如明月拥抱青云。


        那一劫,她被尊称为财富拉克什米。



        仙人们正在准备盛大的庆典,但婆力古的傲慢惹她生气,干脆使了性子,躲藏到凡间去。天地黯然无光,宛如失去了吉祥天的提婆神族。直至仙人满怀愧疚地开始苦修,祈祷女神作为女儿来到自己家中,她才平息怒火,现出原身。第二年,她降生为婆罗门少女,明亮如闪电划过深蓝色的乌云。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看着这个黑眼睛的姑娘,眉毛弯得赛过湿婆头顶的月牙,小小年纪,跑起来像一团火,都惊叹道:“这就是诃利之所爱,居于毗湿奴心上者啊!”她并不理解这些话的寓意,不过是为他发间的孔雀翎所着迷。似乎莲花的青赤黄白黑,糕点刚出炉的热气腾腾,泪水的点滴晶莹,都在这流光溢彩的魔力当中。她喜欢火,喜欢晶亮亮的光,喜欢奶油把脸颊塞得鼓鼓的,喜欢躺在后院的花丛里,叫女佣找上好几天,喜欢趁着婆力古冥想时,揪住他的圣线或者胡子,得意地看他由暴怒转化为舔犊情深。所以,她也喜欢美丽的孔雀翎。偶尔看见他来,她便悄悄跟在他身后,蹦跳起来,试图够到。越是摇曳,越是婆娑,越叫她想拨弄一番。那五彩的翎羽,最后只好如旗帜高高立起,态度矜持,躲避她的爱抚,她的撕扯。不知道多少次,她才在无意义的追逐中尽兴,却被他漫不经心地一瞥,惊得躲在屋里,不吃不喝,不玩不闹,谁劝也不听。持续到他再次访问,她钻出脑袋,试探四周看见他似笑非笑地掂着孔雀翎毛笔,笔尖向手心,翎羽向外,有意无意地一扫一扫。她心痒难耐,感觉被勾到了心里去,怎么也做不出大义凛然的拒绝。


        她毫无光彩地投降,扑向他。临到头又觉得难堪,低头怯首地问道:“你,你还记得我么?”语毕,还不忘狡猾地留下余光,全神贯注,他究竟会有何反应。


        “我想,我不应该记得你。”他莞尔一笑,“但是,你好啊,我的小朋友。”


        玩腻了孔雀翎后,她就在毗恭咤的宫殿里到处奔跑。干草、可爱的天气、水里的月牙儿、没有开封的颜料、捣烂的藏红花汁液、堆积许久的落灰的印花布,她总能和女伴们发现新的游戏,甚至想把他也变成自己的玩具。她嫉妒他的头发太美,自己就算念完《阿闼婆吠陀》的全部咒语,都抵不过他的半缕鬈发丝。每当此时,他的头发就被她缠成一圈,不管结不结得开,嬉笑着,只管把镜子推来细看。还好奇地触摸镜子中的他,又看看他自己,将他的眼睛和玫瑰色的双唇当做可口的点心。当她踢球时秀发披落,当她随意穿上的衣服在地面拖曳,她照样不在意。如果他开始说教,她就爬到床沿,面朝墙壁,假装睡觉,一概不予回应。等他发现,她早已酣然入睡,手心里攥紧的亚麻花滑落在地上。花朵被他捡起,和明天的鲜花一起插在花瓶。电闪雷鸣、狂风骤雨来临,她困意全无,丢下了手缝的布偶,紧紧地依偎在他身旁。她觉得这样,会叫他习惯她,继而舍不得把她赶回婆力古家去。她生怕又被丢弃,或是迷路后永远无法回去。莲花目仅是饱含感情,看她做游戏。


        他什么都知道。

        她的嬉戏将停息,并转化为深沉的爱恋。


        那一劫,她被尊称为知识拉克什米。



        各种草药倾倒入乳海里,海水不但没有浑浊,反而纤细淡薄如秋日晴云。凝重的天空沿着两岸不断延伸下去,天茫茫,水茫茫。远去了水天相接的地方,近处的水花闪闪发光,像刚刚割下来的鳞片一样,不是鱼鳞,而是某种奇异的兽褪下的外皮。巨大的曼陀罗山立在海中,作为搅棒,似是力撑苍穹。婆苏吉缠绕在它身上,犹如爬上了檀香木的树干,充当绳索。牵扯娜迦之王蛇兜的阿修罗,个个灰头土脸,被它就吐出的火焰灼烧;拽着蛇尾的诸神则轻松盎然,沐浴在云霞明灭当中。这么一会的功夫,不短、不长,刚刚足够走神的片刻,风就又来了,或者说,上次来的时候干脆没有走,往天神怀里一钻,窝了起来,身上的托蒂瞬间撑得鼓鼓的,好像一群白鸽,扑打扑打地拍着翅膀。玩得乏味,风就自己走了出来,卷走了天女的几幅头纱、几条丝巾,沙沙沙地拖在地上响,刻意踩着布料乱跑着,这个装乖卖俏的小男孩,湿漉漉地眨巴眨巴着自己的眼,说不准什么时候才会厌倦这种新游戏。天空却是越来越凝固了起来,从一滩稀释的云水,凝成愈发厚重的乌云,遮蔽了半边的视野。迟疑不定的天神、底提耶和檀那婆、阿修罗们面面相窥。眼见得风起云涌,搅得云越来越密,竟然好似跃出一种只能存在于古代传说里的、奇特的野兽,它那高耸的脊背,分明地掠过海面,尾巴打在浪尖上,溅起的水花一直拍到脸颊。他,持金刚杵和妙见神轮者,在神魔面前显出身形,帮助他们继续牵扯婆苏吉;在另一个神妙无比的化身里,他则高高占据曼陀罗山之巅,离天三尺三。


        第一件从乳海的风云中浮现出来的,是妙香牛。接着是曼妙美丽的酒神,携着碧绿青翠的神树,顾盼生辉。未等她稍作姿态,一众天女的笑闹声就在深处的漩涡里传来,比她的醉眼还要明媚娇俏。她们身后洒下的鲜花、粉末到处飞舞,妙音不绝。直到月亮升起时,清澈的月光还落在天女的丝绦上,流连忘返,宛如白莲细丝。末了,那月牙似乎想起来什么伤心的过往,叹息一声,不待湿婆招手,就径自落到天真之主的头顶,恒河的一股潺潺细流划空而过,响应苏摩的嗟叹。手托甘露的白袍医神,随他一同出现的不死之药,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到欣喜。但是,他明白,这并非全部的满足和喜悦——她从水中浮出,安逸地站在莲花上。面庞如秋夜的月亮,珠圆玉润,连同手持的睡莲也自有一番仕女摇扇、雍容华贵的仪态。她站在那里,就是光彩、美誉、流芳百世的盛世气象。天国的乳象为她喷淋圣水,恒河和娑罗室伐底河为她沐浴,乳海为她献上常开不败的胜利花环,众神为她准备华丽的裙装和首饰。伟大的圣者欢呼雀跃,争先恐后地歌颂关于她的赞美诗。天女们则朝她投掷鲜花,载歌载舞。她轻移微步,足下生出五色莲花,裙摆如同波涛似的拂动。落在旁人眼中,便是摇摆不定,差点惊起一片慌乱。然而,她当真越过乳海的朵朵浪花时,万籁俱寂,没有人敢打断她的行动,没有人敢自作主张,低头噤声,如同服侍古代女皇的奴隶。


       只有他敢于轻笑出声。


       当她找到他时,她便不顾一切地拥向他。

       她开始微笑,她开始落泪。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才得以圆满的梦。


       “是真的么,是真的么,你的爱贯穿许多时代、许多世界来寻找我么?当你最后找到了我,你天长地久的渴望,在我的温柔的话里,在我的眼睛嘴唇和飘扬的头发里,找到了完全的宁静么?那么‘无限’的神秘是真的写在我小小的额上么?告诉我,我的情人,这一切是否都是真的。”


       那一劫,她被尊称为大象拉克什米。



       太初原人那罗延漂浮在无尽的宇宙之海上,梦里有三千世界,亿万人物,因缘聚合,无数幻灭。众神之神,自身光辉绚烂者,脐生莲花。莲花生的女神坐于金莲之上,随即脱落,似乎身下的莲台天生就是她的宝座。她俯身贴近,按摩他的足踝,只因被她接触过的地方都会纯洁无瑕。多么奇怪,能够赐福世界的毗湿奴,却渴望,却需要拉克什米的赐福。他睁眼,大千世界随之沉睡,眸中随之一无所有,空映出她的身影:地母,室利,大吉祥天,达拉妮,悉多,艳光。


        愿拉克什米那罗延保佑你。



注释:


拉克什米八相

Adi Lakshmi(原初拉克什米)

Dhairya Lakshmi(勇敢拉克什米)

Dhanya Lakshmi(幸运拉克什米)

Gaja Lakshmi(大象拉克什米)

Santana Lakshmi(繁育拉克什米)

Dhana Lakshmi(财富拉克什米)

Vidya Lakshmi(知识拉克什米)

Jaya Lakshmi(胜利拉克什米)



结尾直接引用的诗歌出自泰戈尔《园丁集》

也有在上一节化用他在《采果集》的梗。


标题与藏密无关,谢。

一切和主流有出入的,不是冷门神话就是个人私设。

懒得标注太多,本篇总体私设复杂,故事的时间轴在两大史诗创作之前,但是又不至于全部空穴来风,属于考据+二次创造,参考论文:《毗湿奴及其一千名号》《莲饰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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