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有斑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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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见郑花不得半山句,却参鲁直称门生。

【宋末/辛陆】开景福华编

*主墨魂南宋三人组,cp有辛陆。

*时间轴在南宋末年,联动隔壁《国破山河在》 。时代设定保持一致,只是视角转换在墨魂身上。角色除兰台唐琰以及其弟之外,其他均为历史真实人物。一万二预警。

*因为贾似道和文天祥存在感较高,还有我个人偏爱,所以打上tag。



开庆元年八月,蒙古大汗蒙哥命丧于钓鱼城下。忽必烈率兵南下,八月十五日渡淮水,于九月推进至鄂州城郊外。


十月,宣抚使贾似道由汉阳入鄂州督师,即军中拜右丞相兼枢密使。围城蒙军久攻不下,守城宋军亦伤亡惨重。十一月,云南蒙军北上,进入湖南长沙,威胁荆湖地区,贾似道移司黄州,开辟新的防线。


入冬,围困鄂州的蒙军时疫频发,补给不足,攻城困难。同时忽必烈收到阿不理哥在漠北图谋汗位的密报,决意轻骑北上,退师还朝。贾似道派使节与蒙军接触,秘密议和。最后,忽必烈退兵,渡长江而北返,留小部分部队等候湖南蒙军。似道用刘整计,攻断浮梁,杀殿兵百七十,遂上表以肃清闻。①廖莹中作《开景福华编》一书,盛赞贾氏汉江之功。


历时百余日的鄂州之战胜利,自宝祐八年起的宋、蒙战事告一段落。开庆的历史过去,崭新的一页在景定元年翻开——此后的此后,有含着眼泪的笑语盈盈,有免于惶恐的与世沉沦,有丹心汗青的希望,有和光同尘的颓唐。但毕竟,这是一场世界伟大的戏剧,在鄂州大捷后的那年,众人又开始入梦,仿佛又能在临安找回汴梁曾经的繁华旧梦。而右相贾似道的“福华”十七年,即将开幕。



        诏曰:“贾似道为吾股肱之臣,任此旬宣之寄,殷然殄患,奋不顾身。戎乘一临,士气百倍。吾民赖之而更生,王室尤同于再造。予嘉伟绩,宜示褒纶。加少师,进封卫国公。似道将至国门,可依文彦博例,郊劳于都城外。”②


        贾似道并非头回奔赴大内。平日里的入朝谢恩、上表陈情,数不胜数,自是不必再提。今日觐见官家,却是他自凯旋以后的第一次百官朝会,意义非同凡响。四更时分,丽正门外早早地聚起一班熙熙攘攘的人马,一个个都戴着展脚幞头,无非是紫袍子、红袍子的区分。如今贾师宪押班百官,位高权重,人人称道一声“贾相公”,官家更是直呼“朕之师臣”,效仿神宗荆公君臣故事。且不提那把许多人求之而不得的清凉伞,单是身着紫圆领袍,腰缠御仙花带,脚踏革履,佩金鱼袋,就足以叫皓首穷经而郁郁不得志的老童生面红耳赤,眼冒金星,恨不得当场一头撞死自己算了。不过,即使真有这等事情,恐怕贾师宪也懒得为眼红之人开一剂“清凉散”③,只会换了衣衫,洗洗身上染到的血气而已。说到底,他虽是文官出身,却惯来看不起寻章摘句、志大才疏的迂腐文人。未到军中时便是如此,身为统帅时亦如此,宣麻拜相后还是如此。


        宣麻……拜相?


        寇莱公说,南人不可为相。这自然是秉承着艺祖的意思,但这条金口玉律究竟是否存在,现在却轮不到九泉之下的赵匡胤开口了——宣和旧日,临安南渡。绍兴以后,那句其心可诛还理直气壮的“中原绝无豪杰”④,寒了不少归正人的心;而从高庙放弃河北百姓,四处奔逃开始,中原腹地的心就已经散了。聚不回,拢不起,寻不见。北人与南人不再是攻伐相争的理由:说到北人、南人想到的不是风风火火的寇准与温仁平和的晏殊,而是刀头舔血的蒙古人与审慎内敛的宋人。更何况,南人,不再是王钦若在北方士大夫心中所代表的狡猾、狠辣,而是后来文天祥的诗歌里面所说的“南人志欲扶崑崙”代表的气节正义,整个宋室自己就成了南人。可惜,贾似道对自己将来看中的文履善此诗,是看不见了。寇老西儿虽是脾气火爆,说话直来直去,张口闭口都在得罪人,但那可谓匡扶社稷的功绩,叫贾似道赞赏不已。时移世迁,他也成就了涤除妖氛、茂建殊勋的名声,将来青史留名,列传里面总比寻常的太平宰相多上两笔。天台贾秋壑自然不是北上誓师、督战澶州的寇莱公,更做不得六出岐山的诸葛武侯,但似谢安石一般稳坐钓鱼台,他自信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丽正门从内缓缓地打开来了。贾似道站在最前面,领着百官,缄默地直面着沉重、阴暗的宫门,仅有手上的一盏纸糊灯笼,隐约可以照亮这夜幕穹苍之下模糊不清的高墙碧瓦,乃至金锁上威严凶猛的兽头。那宫门,似乎不仅仅只是宫门,而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兽,张开了嘴,露出了狰狞的面目,惨白的牙齿仿佛白骨那般晶莹剔透,迫不及待得要尝尝血的滋味。整个宫门就是野兽的嘴。


        景定元年的秋天,贬谪走了一个吴履斋。


        两年后,曾经的左丞相吴潜谗死循州。


        晃神的片刻,一阵风就卷走了贾秋壑手上的烛灯。这小小的红纸糊成的灯笼,被摇曳的火焰显得明亮又温暖,倒把周围衬得愈发凄清惨淡。零星的光点隔着一层薄纸脉脉不得语,烛火静静地映亮了“右丞相贾似道”六个字。贾似道定了定心神,拾起滚落在凶兽前的纸灯,做出一副恭敬而谦卑的样子,从古老的宫道上走过。后面的百官也不再纠缠于自己遗落的劄子、拿反的笏板、没说完的悄悄话,纷纷快速整理好仪容仪表,按部就班地跟了上去。御史中丞不时注意周围的情况,随时准备整顿朝纲。


        这个朝廷,到底还有几分朝廷的样子。



        秋壑寿辰已至。是夜,贾氏府邸内灯火通明,彻夜长亮。丽正门外的荧荧光河,在张灯结彩、明昼华灯的对比下,也不由地黯然失色。这才是真正的九天银河落入了凡间:不是一条在少女的发髻上安然祥和的丝带,而是滔滔不绝、气势磅礴的天河瀑布:不是萤虫似的米粒之光,而是悬天高挂的皓月之辉。人言贾师宪携媵泛舟,直至深夜也不返回,官家凭高瞭望,见西湖中灯火异常,顾左右曰:“此必似道。”⑤狎妓游湖之事尚待考究,不过所谓“灯火异常”却是可以敲定了:宴席之上,四司六局精心准备的四时瓜果、各色点心,自不必多提,更不必多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是何等盛事。奢侈华美之物更是随处可见,来来往往的宾客并不珍惜,只把舞女的锦绣罗裙当作擦拭的手帕,难得的玉露琼浆当作路边小摊解渴的饮子。连那沽酒的纤纤玉葱,都不是“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 ”的文君手,反而和乡野村妇之手那般司空见惯了。随便在人群中指出一两个面孔,不是朱紫罗袍的中枢要员,便是颇负盛名的文人雅客。什么三元及第,出口成章,平步青云,春草吟笔,放在这样的一群人当中,不过是基本的入场券罢了。这一个是有用于世王佐才,那一个是珠玉成词雕龙名,怎样才能从这人中龙凤里找出个默默无闻的穷措大呵!


        贾似道凝神静气,一气呵成,直至在奏章的最后写下自己的署名还意犹未尽。他将苏东坡爱用的宣州笔搁置在水晶山形笔格上,水晶琉璃其中夹在的碎絮纹理如同朦胧的一片云,群起的飞鸟,大雪将至的时候,就各自投到树林子去了。如今这表现的,正是欲飞还未动时之景象。汉代的铜博山炉无声地燃烧着婴香,龙脑与麝香的气味慢慢四溢,贾似道略微疲劳的头脑不觉一振。他审视了一会纸上的斑斑墨迹,将这封进言高达罪状的折子用镇纸压好,便起身离开,走入灯红酒绿的厅堂中,一如入宫时那样步履稳健。常伴身侧的家仆见状,熄了桌上的一盏朴素的小灯,关了书房的门,跟上去随侍左右。玉雕梅花的砚台上,如夜色一般浓稠的墨还未干。


       “相公功勋卓著,名贯四海。方今休战,宗社复安。上符天造,日月为之光明;下逮海隅,夫妇无有愁叹。”贾似道的门客廖莹中端着色泽艳丽、精致细腻的金葵花盏,面色红酣,颇有醉意,如今不似那个沉浸于著书立传、校阅善本的药洲先生,真如一躺在太平楼上醉生梦死的酒徒。他举起酒盏,给贾似道敬酒,随后有些急促地唱起《木兰花慢》的调子,击箸而歌:“请诸君著眼,来看我、福华编。记江上秋风,鲸嫠涨雪,雁徼迷烟。一时多人物,只我公、只手护山川。争睹阶符瑞象,又扶红日中天……消得清时钟鼓,不妨……不妨,唔,正是‘平地神仙’!”


        “群玉醉了。”贾师宪微微一笑,打发几个仆从将醉倒的廖莹中扶回房间,不忘叮嘱备上一碗醒酒汤。今夜他仅以常服显身,简朴自然,并无过分逾越之处。唯一称得上名贵的东西,不过是他自己本人而已。


        “先生还是经不起酒。要应龙来说,真该管教廖先生向相公多敬几杯,权当罚酒才好呢。更该向易安居士讨教讨教,千杯不倒的本领。”翁应龙随声附和,他追随贾似道多年,京中大小事务皆过他手,虽人微言轻,然而作为贾氏亲信,却无一人对他的存在感到质疑。话语里头,同样多了几分旁人不敢有的打趣和促狭气。


        只见一个着鹅黄褙子、不施粉黛的少女,自帘后出,容色绝整,正是所谓“梨花风骨杏花妆”。翁应龙早已默契地差遣左右,将一个个酒气熏天的客人请进厢房,或是架上马车车厢里去,因而无外人得见那女子面容,更莫提乱揣测些什么奇闻轶事出来。现场留了两三个熟人,其余作鸟兽散,一场折腾得轰轰烈烈的寿宴,直接变换了主题,成为了贾氏内部的私宴。既是叙情,也是议事,总而言之,贾似道刚出场,东道主便不愿再招待原形毕露的酒肉朋友、利益之交——非要说党羽,至少也是一二好友,三四亲信,不至于把信任都托付在投机取巧之徒上。


       “恭贺秋壑公解鄂之围,肃清江面,天下遂太平矣。”李清照不加修饰,仅是一番平白如话的祝福,不同于辞藻秾丽的场面话、客套话,却是叫贾似道或多或少有了几丝松弛下来的轻快。


        “似道惶恐,不揣谫陋,能得易安居士如此谬赞,实乃似道之幸。”贾秋壑提起他生平得意的汉江之功,仍然是挂着那适当的、恰到好处的浅浅笑意,但无论如何,这笑意怎么也有点喜怒形于色的意味,比往常要更深一些:“不知放翁、稼轩却在何处?鄂州大捷,亦有易安与辛陆之功。若非墨魂之事不宜明之于世,群玉的《开景福华编》还应添上易安、务观、幼安之名,以为后世瞻仰。”


       “那两个?”李清照宴居贾似道府上,却是毫不客气。倚仗汉江之功,也有她出谋划策、毗赞军务的贡献,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上品好酒,就着平日里爱吃的糕点,细细品味起来:“估计还在城外纵马逍遥呢!”



        海一样翻滚的,是遥远的夜。


        马群一样奔腾,是近在眼前的山。


        陆游轻装简从,一马当先。他身披甲胄,外罩一件黑色红底白鹤袍,露出半个银色的披膊,护臂上的纹路如鱼鳞似的圈圈环绕,在半昏不暗的夜色下分外清晰、刺眼,好像战士后背上的伤疤。特别是胸甲上的护心镜,仿佛霜雪把它给擦亮了,幽幽的光,萧萧的风,使得折射过的月光愈发冷清肃杀。陆务观腰佩金错刀,脚下仍穿吊腿与拕泥鳞,眼神明亮,就和这疏星晓寒的月夜无二。又见一持枪小将紧随而来,力与陆游争夺高下。他全副武装,着山文甲,外罩陈旧的红袍,兜鍪上的红缨却是鲜艳依旧。气势磅礴,群山为震,如同春日早雷,风云涌动。来者正是辛弃疾。不知何时,他心念一动,那兜鍪在魂力的作用下便直接落下,露出那一头比血色黄昏更为震撼的、燃烧似的红发,像是太阳落山后,融化了,一滩红日流淌在他的长发上那样。


       “痛快!”幼安握紧缰绳,冲着务观开怀大笑:“驰风驭雷,剑履山河,吾平生无此快!”


       “汉江一役,再造宋室,扫如山之铁骑,立不世之功勋……吾等同庆,天下同庆!”务观未曾喝过酒,却仿佛真的醉了,压抑许久的喜悦、遗憾、庆幸、期待都涌上心头,将那张吐的是玲珑文字,说的是锦绣文章的嘴冲昏了头脑,颠三倒四,一时之间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足以确确实实地形容自己的心情了:“漫卷诗书喜欲狂,幼安,真真是欣喜欲狂。我不知道何处安置着十分之十、百分之百的欣喜啊!”若非骑在马背上,他真会拉住辛幼安,拍肩击掌,拉着人就去灌个酩酊大醉,不知东方将白。


       “自然要是先向秋壑公道喜了。仰赖贾帅,一展抱负,可见宋室中兴,指日可待。也不辜负你我与婆婆三人立下的誓言。”幼安快马加鞭,不打招呼,趁着陆游分神的功夫,直接领先一步:“我可是听说贾帅府上有好酒好菜!特别是有塞北好酒,尽是北人珍藏,入喉辛辣,不比江南米酒甜腻软侬。我先去也——”


       “辛、稼、轩!”陆游一听好酒,眼神更加明亮,一挥马鞭,追赶上去:“赌约生效,不可反悔。若你输了,记得杀威棒伺候!”一时间,山河永寂,人语寥寥,独闻鞭声阵阵,风声簌簌。马蹄点点滴滴踏在广袤的郊原上,重重地,也猛得一声打在辛陆二人的心口上,隐隐发闷,又如雷贯耳。湿漉漉的草上零零星星地分散着几个水坑,在月色的笼罩下,晶晶亮亮,一跃而过。“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那是“一饮五百年,一醉三千秋”的陆游,和“甚矣吾衰矣”的辛弃疾,都未曾料想的、能够拥有的未来。


        未来可期。


        诗云: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临安城的城门近了,愈发近了。陆游撂下马鞭,夹紧双腿,胯下的马自然而然地缓了下来,像凝神提笔时顿了一顿,一滴饱含畅意或踌躇的墨水就滴在了纸上,晕染出一朵纤细的花,正常、普通。和所有学了骑马不久的年轻人那样,弓马娴熟的他却仿佛带着对未来一无所知的勇气和信心,扬起笑容,把鞭子扬得高高的,硬生生把速度给拉宽了、拖长了,像一个连绵不绝对转折号。辛弃疾与他并排而驱,好似一团飘动的火,风风火火地冲到大门外,才下马着地,掏出路引和文书递与看门的士卒。安静啦,辛弃疾一把抓住辔头,仿佛有些威胁似的,然后又好玩地说道,待会要带它去看贾帅。众人都识得贾帅何许人也,看守的士卒更不敢怠慢,确认无误后便放行了。至于幼安的那匹爱马,什么都不知道,更莫提天台贾秋壑,那双圆润的马眼睛好似愤愤不平似的,又稍稍示弱讨好,辛幼安的手这才松了点劲,牵着马,一步步走向前去,与陆务观同行。


       “今日不分胜负,军中再决高下。”陆游笑语吟吟,说道:“欠下的二十杀威棒,记在公账上了。到贾帅面前也抵不了。”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辛弃疾摇摇头,却不是为了陆游挑衅般的调侃,而是针对于失败的赌约。二十大棒打下去,皮也不红。不知道是真赌,还是怕打伤了,到时候误了大事,还要肉疼和心疼呢:“若我说,务观,待到马放南山,刀枪入库的那一日。你就是想叫我还债,也只能赤手空拳来讨了。”


       “那我就等牛羊勿践履⑥的那天,不醉不休!”务观面带喜色地回头接话。


       “当浮一大白,不醉不休。”幼安回以一笑,两人背影决绝而悠远。



        且说辛陆二人换了便装,方才赶至贾氏府上。月落参横,星沉月落,夜已深。陆务观身着紫色直裾深衣,束儒冠;辛幼安白衣红裳,上有红色祥云等纹样装饰,都是不惹人瞩目的正常打扮。待步入大宴宾客的筵席当中,杯盘狼藉之景早已一扫而空,刚刚温好的菜肴配着小酒,一切恰如夜市上热气腾腾的宵夜,引人食欲,却不过分浓重繁琐,只是家常味道。其间已落座了几个人,正是天台贾秋壑、济南李易安和江陵唐琰。辛幼安、陆务观正要行礼,贾师宪起身而出,双手止住他们,笑道:“介胄之士不拜。周亚夫尚以军礼见汉孝文,何况两位义士?”话音刚落,便引辛陆入座。李清照一手细细品味紫苏饮子,一手抓起几个酥油鲍螺,霸气无匹地往嘴里塞去。虽说吃相不甚端庄,奈何看起来颇有食欲,以至于在场诸位都反思起来,这寻常的点心果子,临安城大街小巷都有叫卖,落到贾府厨娘手中当真有如此不可比拟的美味?唯有方至不久的唐琰唐致尧眉峰微蹙,似乎觉得贾似道一语有不妥之处,但终未开口,只是浅浅地斟了半杯酒,又不喝,原地坐着,不知道思虑什么。


        “贾帅高义。”最后,二人熟知贾似道行事作风,便不再强求,欣然受之。接着,陆游便主动上前,向易安问好道:“易安居士。”李清照只是点了点头,但并非陆游凝魂那日的面色难看,而是在鄂州城内并肩作战三个多月以来养成的默契,心照不宣。


        “婆婆也在啊……”幼安心叫一声不好,本想向贾帅主动请辞。谁料李清照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辛弃疾,往他嘴里塞了好几个淋着糖霜的酥油鲍螺:“嘘!别说话。”哼,叫这小子不打声招呼,就偷偷护着贾相公去黄州突围!一路凶险万分,出了差池,现在兰台就在旁边呢,她可不知道如何给替他们三人打掩护的唐琰,还有斋主等人交代。辛稼轩抗议无效——他真的不喜欢这般齁甜歪腻的东西!那边陆放翁不知如何从济南大安手里解救济南小安,默念节哀顺变之后,唤人烧水沏茶,推到辛稼轩面前,叫他自个解解腻味。


        “致尧是受用不得这安乐窝中的泰和汤罢?童儿,上香茶来。”贾似道坐在唐琰旁边,从童子手中接过碾好的茶饼和茶具,慢慢悠悠地亲自为唐琰点茶,说着闲话。“似道是父荫解褐,戚畹之身。后来虽中进士,又仰仗孟忠襄公举荐,军中诸将却视我为无物。我为一军主帅,三申五令,形同虚设,不得回应。每次督战,更甚者直呼‘巍巾者何能为哉’⑦。若非致尧从旁相助,纵使我有三头六臂,手眼通天,也难以整顿荆湖,从而厉兵秣马,收拾旧山河。”他的眼神一心一意地专注在那杯茶上,话里话外却全围绕着唐琰打转,还叹息一声:“昔年史家专权,孩视官家。致尧《上皇帝书》一文,非但能倒史,还能制外戚、抑北司、戢学校,字字皆是老成谋国之言。不幸蒙受谗言,被构陷指斥銮舆,心怀怨望,惹得天子发怒,最终受黜闲废……后来官家反悔,召还朝中,致尧推辞不受,反而在金陵这六朝古都兴学讲课。自那时起,似道对江陵唐可斋,便是神交已久,心向往之。”


        “官家以清贵要职召之,致尧不受;似道以两浙参谋官辟之,致尧就马不停蹄地来了。今日,致尧升擢国子监祭酒,稍解我心中歉意。我久在军营,不解风雅,这茶百戏的讲究不甚了解,还望迁就一二。”一杯盛放在兔毫盏的乳白色抹茶,经贾似道之手递与唐琰。一直沉默,安安静静的唐琰正欲饮茶,却忽然笑了,放下杯盏,说道:“若官家能用琰言,琰必来;官家不用琰言,琰必不来。”


        “如有能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⑧”贾似道仍然是那套得体的微笑,漫不经心般地随意答道。


        “我不是仲尼,贾相公也不是公山弗扰那等叛臣贼子。”不知为何,唐琰的语气尤为坚定,似乎是笃信了这一点。他小嗫一口茶汤,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杯沿,喟然道:“相公,茶太凉⑨。”


        贾似道忽得把眼神放在了唐琰上,这是他第一次那么认真地看待唐致尧:追随理学的可斋先生,昔日被赶出临安的太学生,过去的两浙参谋官,今天的国子监祭酒。怎么说,他还是那个清风朗月一般的温仁君子,只是霜露渐渐爬上了他的鬓角,似乎有点过早了,像是边疆八月份的季节,北风就把草木吹成了雪白色。唐琰的气质变冷了,从头到尾:眼神,说话,处事,甚至是性子——全然冷淡下来,纵使他的一言一语都是真心实意的。当然,他还是叫人念念不忘的火与光,只是这火似乎是冰的,是冷的,燃烧起来不是热,而是一团一团朦胧不清的冷气,捂久了才感觉出一点热来。汴京的官伎派头大,行首娘子戴珠翠朵玉冠儿,着销金衫儿,都是牡丹夜游的倾国倾城,自然比等闲略加矜持。又是弓鞋丝履,帛缠新月的莲步微移,茶水送到手上,已经凉透了。自然,临安也承了汴京的传统,虽是行在、行在这般唤着,实际上已经算作首都,非但如此,临安更不是临安,变得愈来愈像汴京。汴京有樊楼,临安便修太平楼;汴京有金明池,临安就要有西湖。直到最后,连这慢步冷茶也学了过来,细细品,尽是凄神寒骨,悄怆幽邃的滋味。唐琰像这冷茶,悲观,冷淡,态度审慎、语气温和,在烧开沸腾的瞬间也会激烈无比,尔后就恢复于死水一般的平静,古井无波。这,也就是南宋。稼轩,放翁,易安不过是那稍稍冒出的蒸汽,他和唐琰,才是南宋真正的面貌。那样冷,那样无情。


        “相公于我,恩重如山。故而我以拳拳之心向相公进言一语。”唐琰放下茶杯,对贾似道执子侄礼,就像范仲淹终身尊小两岁的晏殊为师那样,一字一句地端正道:“自古高贤,急流勇退,直须闻早。”


        “为我写一首词吧。”贾师宪笑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而笑:“你看,务观、稼轩和易安居士就在那边呢。你作为墨痕斋兰台,不想凝魂后能存在千百年吗?”


        “不想。”唐琰毫不留情地回答:“但写词可以。”


        那是一首后来贾似道被流放到木棉庵,吞冰脑自杀前,只能够勉勉强强,回想起一二残句的《水调歌头》。


        我欲乘风独向,吹破烟霞无数,飞下鬓边秋。


        ……


        草木飘零落,亦有艳魄留。



德祐元年,丁家洲之战,宋军大败。淮西制置使兼知庐州的夏贵拿出一本书,指给贾似道看:“宋历三百二十年。”言外之意,宋室气数将尽。贾似道败走鲁港,接受夏贵建议,与孙虎臣奔赴扬州招纳溃兵。无人响应,反遭谩骂。


贾似道又檄列郡如海上迎驾,上书太皇太后请求迁都。太皇太后不准。朝中大臣、太学生也反对迁都海上。但殿前都指挥使韩震坚持迁都之策,接贾似道蜡书,其间有语云:“但得赵家一点血,即有兴复之望。”⑩人有言震欲以兵劫迁者。


三月初一,右丞相陈宜中假意附和迁都之说,将韩震骗至府中,门阖,即以铁挝击其首,诱杀之。韩震说:“相公不当如此。”陈宜中说:“此奉圣旨。”


陈宜中请诛似道。谢太后以似道为三朝老臣,不忍杀之,止罢平章、都督,予祠官。贾似道的“公田法”“打算法”等尽被废除,复吴潜等人职位,追赠哀荣,贾氏幕僚翁应龙被赐死,廖莹中自杀身亡。


贾师宪又被贬循州。县尉郑虎臣与其有仇,在去往贬所的路上百般羞辱。过一古寺,壁有吴潜南行所题字,虎臣呼似道曰:“贾团练,吴丞相何以至此?”似道惭不能对。八月,至漳州木棉庵,秋壑不忍其辱,欲自杀而未果。郑虎臣忍无可忍,将贾似道拉出门外绞杀。


是梦无梦,似道非道。贾氏的十七年福华之梦落下帷幕,南宋也在残余的梦境中猝然惊醒,在注定的结局中,向着梦醒以后看到的黑暗不断坠落,直至彻底不醒,于此留在最后留下一个沉重的足音。


        深院无人草已荒,漆屏金字尚煇煌。

        只知事去身宜去,岂料人亡国亦亡。

        理考发身端自有,郑人应梦果何祥。

        卧龙不肯留渠住,空使晴光满画墙。

        事到穷时计亦穷,行此难倚鄂州功。

        木棉庵上千年恨,秋壑堂中一梦空。

        石砌苔稠猿步月,松庭叶落鸟呼风。

        客来未用多惆怅,试向吴山望故宫。


        ——《刺贾秋壑诗》



        大都北兵马司狱中,有一间简陋的牢房。这囚室与其他监牢相比,并无特殊之处,并且有一切监牢所应有的特点:密不透风,严防死守。但是,寒冬腊月,梅花飘香的时节,这窗纸偏偏最是透风不过,冻得连墙与台阶之间生长的小草,也蔫下了头,闷闷不乐的样子,颇为抑郁。地上铺着干草可供取暖,后来又安置了几件朴素的家具,勉强供人生活所用,只是那朝着外面的大门几乎是永远关着,只是偶尔才挪动出一条狭小的缝隙,好似欲醒而不愿醒的眼睛。其间端坐一个作南朝打扮的官人,身材颀长,眉目清秀,头戴儒巾,着一件素色圆领袍,别无其他装饰。身为南冠,处于囚牢,却泰然自若,淡然处之。桌上有几道简单但不失细致用心的菜肴,可惜放在这里太久,始终未用一口,早就冷得失去原有的口感了。在他身畔,是同样为汉人装束的男女,一个头发火红,连色目人也未曾见过如此奇异的发色,但他的五官容貌、举止行为,全然与南人相似;一个穿米黄半臂,内里是墨绿色杭绢长衫,头戴琉璃,挟着几卷金石书目。二人皆是凭空出现,仿佛自虚空中而来,叫外面的蒙古守卫看见,必当大吃一惊。一个儒生提着新热的饭菜,熟练地和士卒打了招呼,就被放进了牢房,同时,猝不及防地撞见了这对男女与那官人的会面。儒生经过短时间的错愕之后,迅速恢复平静,反而拱手道:“末学弘毅,见过稼轩居士、易安居士。”


        困于此地的,正是赵宋最后一位丞相,文天祥。而送饭的,乃文山之同乡好友,张弘毅字毅父也。


        “毅父也来此了啊。”文天祥握住张弘毅的手,转而向济南二安介绍道:“两位前辈请看,这是天祥的挚友张毅父。我举兵勤王,去岁腊月却不幸被俘,妻妾女儿亦为北人所获,二子一失于离乱辗转,一没于瘴气痼病,好友同乡、仁人志士为掩护天祥撤离,所付出之牺牲不胜可数。毅父知我兵败,患难之中,自吉州随天祥北上,蹉跎时日,为我之罪!”


        “丞相何出此言……”张弘毅不赞同地回答,一手打开食盒,端出几道新鲜可口的菜肴,将过夜的冷菜剩饭收起,略带责备的口吻说道:“丞相为了写诗,又未曾用饭。冬日清冷,别无时鲜,弘毅奋力搜罗,今日才发现燕都一家吃食铺子有汴京风味的姜豉。我详细问过,知道主人家祖上是汴梁人,靖康以后渐渐流落于此,但传下的手艺不曾忘记。”


        张弘毅的话,开始把被冷落在一边的济南二安逗笑了,后面那靖康故事却叫文天祥和他人都沉默起来。尤其是李清照,那碗冬日驱寒入味的姜侍郎,她生前年轻时也吃过几次,都是随处可见的简单吃食,无甚特别,尝尝是就着姜豉下饭,暖暖地喝上一杯小酒,这个冬日就这么平淡地过去了。洛阳花,章台柳,曾经年年相看。如今想来寻觅不见的东西,当时只说是寻常罢了。


        “己未鄂州之战何勇也,鲁港之遁何哀也……”文天祥愣愣地说道,试图在虚空中抓住什么一般,最后于事无补,只得苦笑又自嘲般地摇摇头:“方才前辈告知我秋壑与可斋故事,如今看来,是我误会可斋先生了。秋壑当国之时,我视先生为贾氏党羽,刻意疏远相离,却寒了先生的心。不知常山先生现在又如何?”


        辛弃疾沉默了半晌,仔细地斟酌词句,不知道如何才能委婉回答。唐可斋自是唐琰本人,“可斋”是其现世书斋之名,为王荆公亲笔所赠,取“朝闻道,夕死可矣”之意。至于常山,乃兰台唐琰之弟,讳琬,字景行,因贾似道与兄长产生分歧,后在江西常山讲学,故而又称常山先生。待唐致尧和贾师宪决裂,辞官解职,远走庐州,开办书院,每日结交学士,潜心学问以后,手足兄弟又重归于好。诗文唱和之多令人张目结舌,丝毫看不出当年唐琬在信件中讥讽“公,实秋壑箕帚妾也”,指责唐琰媚于流俗,引得唐琰勃然大怒的痕迹。也正是这份一旦迈过心上门槛,就能毫无芥蒂地回归旧好、血浓于水的亲情,让唐琰差点随殉国死节的唐琬一同而去。常山先生唐景行已经不在了,当文天祥在敌船上目睹崖山事变之时,接到悲报的唐琬亦是撕心裂肺,最终溺死于水边,年近六十多老人在历经江南各路和中枢上的各种勾心斗角后,就这般突兀地结束了生命,就像赵宋的楼船在鲸波巨浪中,突如其来地崩溃,不攻自破。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景行之死,死得其所。”辛幼安最终只能挤出这么几个字来回应。


         “常山先生去了……”文履善又是苦笑,他轻轻推开毅父为自己精心布置的饭食,抚平纸张皱起的边角,提笔似要写什么,但还是撂笔:“若是在监牢之外,天祥必为常山先生写一篇行状。还请可斋先生节哀顺变,万万以自身为重。”


        “履善,你这是何意?”李清照见他已经对唐氏兄弟的命运有所猜测,不免好奇,于是开口询问。


         “自是劝先生独善其身,以待来日。天祥今系颈絷足,戴枷赭衣,为人臣却不能死节守贞,为人子却不能秉义尽孝。自古忠孝难两全,天祥连其中之一亦是难得。而先生宦海经年几十载,上忠朝廷,下护生民,已是尽忠国事,无愧天地。除了殉国的美名之外,先生还有很多东西:经术,义理,文学,诸如此类,等待传承整理。假以时日,纵使赵宋无一光武出世,文脉不断,吾南人仍有兴复之望。而天祥沦落燕京,所欲之求,但求一死而已;天祥所有,但一好名而已。北朝谋求好名,以高官厚禄许之,想折了我的头颅和脊梁。但他们不知道,他们求一个从善如流、求贤若渴的归顺之名,求一个唐太宗魏征故事,天祥又何尝不是求一个伯夷叔齐故事呢?”文天祥平静地叙述着,仿佛在讲述另外一个人的故事似的。


        “履善,你明知我与幼安此行目的……”李清照难得急切了,那如同《九歌》中湘夫人一样优美又充满哀愁的身影,突然变得鲜活,且带着几丝咬牙切齿和哽咽的味道:“我们是想来……营救你的!”


        “诗云: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易安居士,勿提前言。”文天祥微微一笑,恍惚间又可见洒脱不羁的状元郎、“宋之祥瑞”的风采,他阖上双目,隐忍住眼里各种涌动的情绪:“江上梅花都自好,莫分枝北与枝南……待天祥百年之后,还请二位偶尔照看毅父与吾弟文溪、吾妹懿孙,只求他几人平安无事就好。当此天翻地覆,人人流落,天数,奈何奈何。可怜柳女、环女好做人,爹爹管不得。其他的,千秋万岁以后,哪能管得上啊。”


        “丞相!”张弘毅哽咽道:“弘毅自随丞相去,始于一,忠于一。”


        “说什么傻话!”文天祥被逗乐了,是含着泪意的笑:“始于一,忠于一,此事付我,他事付你。莫争抢。若放翁在,只会叫你到时家祭告我。”


        “务观他……罢了。”辛幼安想起了崖山海战那日的陆游。他从未见过如此悲壮的场面,莫说务观疯了,那日那时,何人不疯,何人不泪如雨下?崖山玉碎,宗社沦亡。君臣化为鱼,地动如山倒。天昏似黑血,万古俱长夜。江南王气黯然收,赵宋就此不复存。国破家亡,骨肉流离。夫妻相见,互不相识。燕过梁间,不记前景。河山仍在,不易名姓。不知这楚天吴地,将把一片赤胆忠肠剖与谁去?山南海北,天涯海角,我与至亲各在天一方。谁来收拾我的骸骨,魂归故乡?到底是天长地久终茫茫,悠悠白日横苍烟。碧血丹心,犹不存焉。玉龙入海,不复出也。蜗角虚名真误我,到头来,依旧一幅旧儒巾,此所谓,儒冠多误身。陆游又哭,又笑,悲极则衰,他温柔地擦拭着金错刀,好似珍爱、呵护名贵的花朵,却毫不留情地拎着刀,对着空气和海水乱砍乱伐,冲着腥味、血味恶臭至极的海面长笑。那是海啊,黑色的海,不是红色的,因为血多得把红色的海水都染成焦黑的颜色了。就算如此,陆游的嘴里念叨着一句话,不是颠三倒四,听不懂的疯话,而是宗泽在去世前,反反复复叫喊的话:渡河!渡河!渡河!可是纵使渡过这波涛翻滚的海洋,也找不到官家乘坐的楼船了,找不到赵宋的气数了。陆相公背着小皇帝殉国了,太后也北上去了大都……


         辛幼安那时只能死死地按住心死的陆务观,防止他再做出什么事情,还承诺说:“陆相公走了,我们就去找文相公,现在就去……”


         但是陆务观的墨魂已经自愿消失于世了。


         哀大莫于心死。


         只今便作渭水囚,食粟已是西山羞。悔不当年跳东海,空有鲁连心独在。放翁生前报国无门,闲废而终的结局,他的墨魂不可能再重蹈覆辙了。于是陆游选择泯灭。


         “天祥去意已决,现仅剩一事相托。”文天祥揾了揾眼角不易察觉的泪,向济南二安行了一个最为郑重的礼节:“天祥经年累月,积攒了诗稿二十余篇。北人不避讳天祥诗文外传,甚至有求诗求字者,故而文字得见于天日。奈何骨肉分离,还请前辈能寻找我那分隔两地的姊妹,说阿兄对不住她……”


        李清照破涕而笑,尽力维持体面:“那好,履善赠我诗稿,我为履善送行。”易安抬手,那诗稿消失,已然是夹在了几本金石书目中,收进了广袖里。文天祥安心地闭上眼小憩,幼安向张毅弘致别,随后与易安消失在寒气逼人的牢房之中。


        我生我生何不辰,孤根不识桃李春。

        天寒日短重愁人,北风随我铁马尘。

        初怜骨肉钟奇祸,而今骨肉相怜我。

        汝在北兮婴我怀,我死谁当收我骸。

        人生百年何丑好,黄粱得丧俱草草。

        呜呼六歌兮勿复道,出门一笑天地老。



        至元十九年十二月初九日,又是一个平凡的冬天。


        大风浓雾,烟尘滚滚,天日无光,暗如焦墨。都城门闭,甲卒登城,乃是全城戒严,出入受阻,街坊四邻不得来往,街上行人不得私语。然而,不久就有人开了门、透了窗、转过头,一开始是悄悄地看,接着是撞着胆子去瞧,到最后,几乎所有临街的百姓都由窃窃私语,转向了明目张胆的交头接耳:“文丞相……是文相公!”他们指着一个方向,是一辆远走的囚车所去的位置。那囚车上,文天祥服饰稍变,却仍是最初的儒冠,整理得端端正正,袖子也一丝不苟,没有褶皱。他的面容衰老得很快,长时间的监禁生活毁掉了他的健康,他最苦恼的是自己不再光鲜的长髯,还有那只近乎失明的左眼,如今只能朦朦胧胧地感受到外头进来的光,现在是白天,别人觉得那么暗,他觉得是那么光明。纵使落魄如此,他还是尽力用这双眼睛检查了一下仪容,最后在嘈杂的鼓乐和马蹄声中,安详地对士卒说:“吾事了矣。”


        文天祥的鬓角过早沾上了雪花,看起来像浸雪松针一样。有个头发和他同样斑白、年过半百的老翁,忽然向他下跪,说不出话来,老幼妇女,也连连磕头。为他,为他的气节,为赵宋,为自己。人群中间无可避免地引起一阵骚乱,官兵立刻骑马上去,欺身赏了一鞭子,方才扬长而去。哭声,喊声,骂声,响成一片,文天祥只是沉思着什么。他的脊梁是笔直的,大雪压不弯青松,正如他见忽必烈时揖不拜。


        “文丞相,请。”时至今日,临刑时分,元人仍不敢太为难文天祥。文山看了眼四周,找到那命定的断头台,步履沉重地迈过去,奇怪的是,他每走一步,身体却愈发轻盈,步伐愈发坚定。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文天祥呢喃着系在衣带上的绝笔,忽然睁着清明的眼睛,问道:“何面是南?”


        士卒和市人都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这时候,一道熟悉的女声顺着南方传了过来:“就在这里。”文天祥看见了一缕游动的红色,还有衣服上沾着猫毛的黄衣少女,正在安抚一只情绪低落的大狸奴。他会心一笑,在心里默默致谢,面南而拜。


        那好声好气的监斩官见他拜完,忙问道:“丞相有什么话要说?回奏尚可免死。”


        文天祥无动于衷。


        福华时代以南宋的最后一位权臣开始,也以南宋最后一位丞相结束。


        天祥将出狱,即为绝笔自赞,系之衣带间。其词曰:“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过市,意气扬扬自若,观者如堵。临刑,从容谓吏曰:“吾事毕矣。”问市人孰为南北,南面再拜就死。俄有使使止之,至则死矣。见闻者无不流涕。


        ——《宋史·文天祥传》




①参考《宋史·贾似道传》《宋史·宋理宗本纪》


②糅合了《宋史·宋理宗本纪》几段不同的诏书


③《解愠编》:刘子仪又仕翰苑,望迁秩未遂,因称疾不出。士大夫有来问疾者,对曰:“虚热上攻。”时石文定在座,戏言曰:“只消一服清凉散即愈矣。”盖官任两府者,方得凉伞也。 


④《齐东野语》:寻复论辨于殿上,浚曰:“中原久陷,今不取,豪杰必起而取之。”浩曰:“中原必无豪杰,若有之,何不起而亡金?”浚曰:“彼民间无寸铁,不能自起,待我兵至,而为内应。”浩曰:"胜、广能以鉏耰棘矜亡秦,彼必待我兵至,非豪杰矣。若有豪杰而不能起,则是金犹有法制维持之,未可以遽取也。今不思,将贻后悔。”


⑤《宋史·贾似道传》:益恃宠不检,日纵游诸妓家,至夜即燕游湖上不反。理宗尝夜凭高,望西湖中灯火异常时,语左右曰:“此必似道也。”明日询之果然,使京尹史岩之戒敕之。岩之曰:“似道虽有少年气习,然其材可大用也。”寻出知澧州。


⑥《诗经·行苇》:敦彼行苇,牛羊勿践履。

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引刘向《列女传·晋弓工妻》“君闻昔者公刘之行,羊牛践葭苇,恻然为民痛之,恩及草木,仁著于天下。”


⑦《宋史·贾似道传》:高达在围中,恃其武勇,殊易似道,每见其督战,即戏之曰:“巍巾者何能为哉!”每战,必须劳始出,否即使兵士哗于其门。吕文德谄似道,即使人呵曰:“宣抚在,何敢尔邪!”……每言于帝欲诛达,帝知其有功,不从。寻论功,以文德为第一,而达居其次。 

对应前文贾似道上书陈列高达罪状的情节。


⑧《论语·阳货》: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说,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公山弗扰为季氏家臣,后据费邑叛季氏,失败后逃亡齐国,又奔吴。


⑨《捧腹录》:强渊明字隐季,帅长安,辞蔡太史,蔡戏云:“公今吃冷茶去也。”强不晓而不敢发问,闻亲戚有熟知长安风物者,因以此语访之,乃笑曰:“长安伎女步武极小,行步迟缓,有吃冷茶之戏。”


⑩《癸辛杂识》:德祐元年乙亥正月,贾平章似道督府出师时,平昔爱将已有叛去者,贾闻之,气大馁。临行,与殿帅韩震、京尹曾渊子约曰:“或江上之师设有蹉跌,即邀车驾航海至庆元,吾当帅师至海上迎驾,庶异时可以入关,以图兴复。”且留其二子于震家,使仓卒可以随驾。时省吏翁应龙,实知其谋。至二月二十日,督府溃师于鲁港,翁应龙得罪下狱,翁谓曾尹曰:“平章出师时,分付安抚道什么来?如今却来罪应龙,何也?”于是渊子语塞,而震亦不自安,会似道以蜡书至韩,趣为迁避,其间有云:“但得赵家一点血,即有兴复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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