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有斑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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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见郑花不得半山句,却参鲁直称门生。

【半山谷】野芳虽晚不须嗟

*黄庭坚x王安石无差,理论上是cb向

*掺合大量史向内容,以墨魂黄庭坚的视角审视一桩熙丰元祐的公案。同时试图表明王荆公的政治改革运动曾经吸引了多少士人投身于重建人间秩序的“推明治道”之中,并且抽丝剥茧,围绕山谷其人展开士大夫这种既颇有微词、又神往之至的复杂心理。

*阅读中有不同想法,可以先看一看篇末注释小记



        登上宜州的任何一座古丘和高楼,只看得见秋月照层岭,寒风扫高木。摧败萧落,惨淡肃杀,谁道桂北温暖如春?砧声杵声,万户捣衣,想必还要添上貂裘大氅。黄庭坚总能想起来,当年的诗家所居的南楼,也是这样的寒冷,乃至风雨交加、无有屏障。涪翁用过的笔墨早已经干涸,稿纸随着零落的文字一起扑向窗外,被风迷了眼睛,在荒凉的土地上追逐裸露的石块,后面是渺茫不可见的千山万壑,从此轶失或传唱千里。那张设有香炉的小案呢?那方刻着诗句的南崖新妇石,如今又在什么地方?昔日卧榻焚香而坐的故事,该问哪个故人才能寻找?似乎连同博山炉上雕琢的《山海经》异兽纹样,也被送了一口生气进去,活了过来,这属于神话的、美丽的生物,就此飞往海上虚无缥缈的仙山,已然是无影无踪了。


        抱着这般多的疑问,黄庭坚的头脑却不曾浑浑噩噩,反而无比清楚、自然地一个一个思虑而过,仿佛生而知之。他确实是生而知之的,他记得山谷道人经历过的全部,不如说,他有着涪翁的记忆。他不是幽灵,也不是精怪,而是墨魂——至少,在一瞬间,黄庭坚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是半页纸,一行笔墨,世人在崇宁党禁时的交头接耳的名字,外加点滴后人的感慨、亲友的清泪……不妨说,他是诗家在竹纸吴笺上勾勒的、世人所期望的山谷道人。就目前来看,他仅仅是一个从诗里面走出来的形象和化身。黄庭坚的脚跨过一道道被雨水浸泡、泛滥的门槛,像每个普通人都知道要跨过去;他的手如果撞到柱子和窗棂上,一样会和普通人一样疼痛。但是,黄庭坚,隐隐约约知道,墨魂比起旁人,总是缺少了什么,为此,他永远不会是一个普通人。


       多年以后,面对事事风轻云淡,以至于偶尔显得游戏人间的黄山谷,兰台不会知道,他那来之不易的严肃思考,令人惋惜地被几声咳嗽所打断了。黄庭坚知道那是谁在咳嗽,为什么咳嗽:一个受贬谪的人,一个栖身至此的无奈倦客。他若不是年迈体弱,那必定就是忧愤成疾。这种感觉非常陌生。难道诗家黄庭坚没有忧愤吗?莫说嵇康作《幽愤》诗,凡是俗世中人,总难免却困恼。有是有的,但黄庭坚的所有孤愤,早就在漫长的蹉跎和辗转中被消磨殆尽了。除了一瞬间的洒脱和快意之外,没有什么是真实的。能够理解,却又感到陌生,这是黄庭坚眼下唯一的心绪。他迈进那个失意者的房间,像一阵格格不入的春风吹进了秋月夜中。无论如何,他是来感谢这个离开了汴梁的繁华,被迫和曾经的诗家一般,抱着被褥寄居荒郊的士人,感谢他的那阙《虞美人》曲子词。哪怕他出现得平平无奇,没有什么离奇古怪的事情,仿佛“啪嗒”一声,风无故翻过那纸追和诗家的小令,他就凭空出现了。甚至烛火不曾像志怪故事里面描写的那样,意思意思摇晃、熄灭一下——至少,一个继承了诗人的遗志才思的墨魂,机缘巧合之下,诞生了。


        “我收到了先生的唱和之作,特以琴曲一首,作为酬答。”


        琴声乍起,曲声清越。楼外只有夜幕笼罩着的山川,没有拍打礁石的热浪碧涛,又怎么听到风激涛波、滩声汹汹?传闻范文正公善鼓琴,最喜爱弹奏《履霜》之曲,因而时人称之为范履霜。黄庭坚记得,在那么遥远的一个地方,他似乎曾经与尧夫、元明,曳杖清樾、据石听琴,一直到热好的浊酒都慢慢地变得冷熨人齿,才拍了拍衣裳的尘土,顺着明亮的北斗星,绕过一堆堆乱石和滩涂,却是把《履霜》《烈女》都给弹尽了。那夜的酒,又如何呢?叫江水咽下残杯冷炙后,且酌友人与兄长,他方才一饮而尽。几人稀里糊涂地享用无甚滋味的酒宴,兴高采烈地把盏而归。忽明忽暗的灯光照耀室内,黄庭坚记得更加清晰,那是绍圣二年,他们一行人在依傍着山崖,寻找白乐天兄弟、元微之三人风云际会的天地胜景。思来想去,他的心情也缓缓地沉浸在《履霜操》当中,像消融的冰山被淹没在深不可测的海洋当中。第一次,黄庭坚觉得,原来诗家的记忆,也是可以如此亲切的:随着心里生出的惆怅和惘然,他拨弦的声音不再显得晦涩难懂,愈是情之所至,愈发清明透亮。那点陌生,似乎也随之消弭无形。别人可以忘记他们,但是,诗家的文思墨魂,无法忘记自己的亲眷好友,也不可能忘记他们的感情。他没有亲自地见过尧夫,也不知道元明兄长如今身处何地,但是他确确实实地动容了。琴声无言,琴声哽咽。


        曲毕,朱弦已绝。金鸡唱晓的第二日,宜州乃至国朝的士大夫在解除党禁后的第三年,再一次听闻到关于黄庭坚的轶闻:某君谪居戍楼,梦遇山谷。鲁直以琴曲相赠,又手书一香方,名之曰“黄山谷宜州早梅香”。自此以后,来碰运气,或是怀古伤今的文人骚客更多,却无此等逸谈了。


        只有香仍旧无声无息地燃烧。


        黄庭坚回到了江西分宁。一开始只是冲着那涌上心头的怅惘,越近,又越是近乡情怯了:崇宁、大观,虽有名号之改,但诗家去世,也不过仅仅是三年罢了。他不知道以什么名义去面对双井黄氏。分宁的山山水水,一沟一壑叫他熟悉又新奇得紧,他固然知道这里应当有什么,那里又有什么,可是时过境迁,连诗家记忆里面浓墨重彩的故乡,也慢慢蒙尘藏灰,褪去华彩。走过茅檐石桥,路过春草池塘,隐去了陶渊明的避世,忘却了谢灵运的诗思,在开满鲜花的后山岗上还能找到他们在双井的祖坟,母亲安康太君、幼弟非熊都葬在这里。旁边负土成坟的茅屋至今不倒,他却是无缘在这沉默的永思堂里,为当年一起追悼舅父、最后客死江南的叔达,再痛痛快快地哭丧一场了。不知今时今日,是否他的亲人们又于此,默默哀悼追思,才成就他为世人喜爱所凝成的魂魄?于情于理,他弹琴时的悲伤之情是理所应当的,不该追究于是受了诗家的影响,还是发自肺腑的真挚。


        他隐约意识到他丢了什么。这让他,难过,由衷地难过。


        为别人,更多是为自己。


       他并没有停留太久,而是近乎漫无目的地继续走过诗家流离飘零的路:舅父李常的埋骨地南昌,少游所葬的高邮,东坡魂梦长辞的常州……黄庭坚试图找回那些触动诗家的百转千肠,找到自己和这个世界的联系——这既是他安身立命之根本,又是诗家的殷切期盼。他却难以寻觅到第一次所能感受到的震撼了,就像是习惯了疼痛,他只会默默忍受伤痕和苦楚在阴雨天发作,却不至于那般投入。也许是学会了太多超然物外,黄庭坚像一个观众那样,看完整场轰轰烈烈的戏剧,最后凄凉收场,曲终人散,唏嘘不已之后,却是无比轻易地抽身而出。那刻为情所动,流露的感情是真的,片刻后泛起涟漪的心绪恢复平静,也是真实的。大抵没有墨魂比他更能清楚地分开自己和诗家了——他会被文字影响,他为那些真挚的情感所触动,他也会感慨万千,但是墨魂黄庭坚永远做不到把自己完完全全当作戏中人。知道答案的人,是不能按照剧本演出的,何况他和那些站在红尘打滚翻爬的痴人全然不同。他们的时间太少了,一切都要在舞台的短短一幕上出演完毕,黄庭坚却有漫长的生命和时光,消磨在簪花吹笛、斗茶调香的寻常午后。如果乐意,他骑上一匹快马,就可以赏尽洛阳和汴京的新花。喝诗家生前发誓不沾染半分的酒,买下大名府一条街上全部香药铺。浮白载笔,彻夜不眠,直至月落参横,但惆怅尔。


        他终于知道了自己与人的不同:墨魂是长存的。旁人老病死苦,独他永远生气勃勃,永远青春常驻。他不会被葬在分宁一方小小的、安宁祥和的水土上,不会在冰冷的地底下等候着一年年流水冰消,莺啼春晓,他永远不会亲身经历临终的悲哀与平静,只能目送身边一个一个人走向不完美的团圆,或者是掩埋的悲剧。结局是别人的,他的戏,永远不会落幕。这出戏,会一直唱下去。哪怕很多人,很多过去的感情,会被他远远地落在身后。黄庭坚也只得勉强重新认识他们,就像即使他站在故人的面前,也未必认得出这怀抱香炉的青年,是昔年宴饮笙歌的旧识了。而他们的墨魂,更是另外的一种新的存在,不可与前人同语。何况,不是每一种意气风流都能成为他的同类,不然,自孔圣人死后的千百年间,这世上的墨魂未免太多。流血的文字比比皆是,重游世间的精灵寥寥可数。纵使此身脱拘挛,白发故交又何在?那些过去的感情,他始终无法真正地融入:不如说,他恰好是为了这份“生前的情谊”而感到难过。昔人是梦,平地醉入武陵源;此身为幻,眼前妄见华胥国。休休休,莫莫莫。


        谪在人间,八年又八年,他是如此过来的。


        世间再无江西涪翁,唯有无拘无束的墨魂黄庭坚。


        颇有闲情雅致地给司马温公上坟之后,黄庭坚收拾行囊,准备南下的时候,却是愣住。细细数来,黄庭坚发现自己唯独遗漏了一个最不应该遗漏的人:王安石。出于什么原因都好,他连暴露在荒野的晋代无名墓都耐心收殓,又何必特意对谁避而不见呢?珠玉投海,仙翁沉泉①,但凡物之所散,其气遂尽,绝无回归本原之理。其气既散,岂会继续存在?天地犹如烘炉,蜗角虚名沉浮其中,轻的飘到天上去,成为清气;黑的、重的、乱糟糟,一齐沉淀下去,这就是人间。即使是风流人物,一阖一辟,变易天下,意气散去,不过是蓬户瓮牖,黄土青丘,一个个土馒头。天地造化又哪里有用散去之气的道理?这时士大夫都是好谈玄的,也谈禅,诗家大抵也是如此。黄庭坚偏偏在此问题上持不同看法:释氏是一个个轮回。诗家既逝,作为墨魂,他最知道,世界没有轮回,也没有死后的世界。不过是打合混沌一番,人物又尽,又重新起。纵使是他这样的存在,只是一个人间又起的新人物而已,最后还要随着这寄身的人间而去。既然连晏小山这般的云间晏公子不免风烛残年,何况是早已逝去的王荆公。黄庭坚大可站在长江边,如同仲尼在川上那样宣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荆公坟并不难寻。曾几何时,江宁大夫纷纷上坟,逢人便问:“曾上荆公坟否?”黄庭坚刚刚在地方上就任一官半职的时候,王安石已经名满天下、宣麻拜相;黄庭坚从北京奔赴太和县就任时,王安石业已退隐钟山的半山园中;黄庭坚跻身京朝官那日,王安石的灵堂前只有遗孀和一个弟弟扑在棺木前,人人自危,不敢送葬;黄庭坚寂寥沉默之际,王安石还被国子监的学生奉若神明。更不知千年后,改天换地多少次,又是怎么一番情形。天下治乱系宰相,但凡做得顺人心事,谁不从也?然而新政之改,亦是党争太过,成就今日之事,涂炭天下,也得必须两分其罪才可——未能等这些仿佛在脑海中根深蒂固、思虑良久的话语脱口而出,人间早已北看成南,忽然已觉白发低垂。寻觅退隐的田园小路而不得,正恐不免“万牛回首丘山重”之叹。


        他早就想着找一个地方,远远地离开俗世。或许除了桑梓地外,温柔的秦淮河畔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至少半山园的附近,有功德池水引入②,或多或少能够洗去他试图拥抱人间的最后一丝眷恋:他当真不是涪翁,只是他这一生的继承者。他不轮回,但黄庭坚确实要归于一片虚无缥缈的“空”之中。


        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


        他一点天际,明亮的星在他手中升起。照在孤坟之上。不朽的魂魄和故去的历史,在夜幕星河之下同读着共通的虚无。每个人最后都成为古代的遗迹,宇宙的尘埃。也许,这就是墨魂的存在意义,在这永续的空洞之中永存,学会像江水那样看惯秋月春风,兴废朝暮。


        黄庭坚审视着那些过去的记忆,平静地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待十九岁初出茅庐的黄庭坚随舅父游学四方,第一次读到王荆公的诗文。又以清丽词句博得了一丝清才之名,开始划清了与俗吏庸人的界限……三十四岁之前的黄山谷似乎是不同的,特别是少年时代的山谷,有着另一种师承关系。少年人把仰慕之情藏在心里,默默不作声,后来这份无知的仰慕慢慢变成了含蓄的欣赏,最后完全成为了一种秘密的、单方面的回应,被随意写在书画、文章旁边的题跋上,或是文字游戏一般地拆合化用对方的言语,并且一一做出回应。他看着那个少年成人又老去,至死身世都在半山老人掀起的波澜之中沉浮。有时候这种委婉的含蓄,让他感觉到了一种刻意为之的模糊不清的地步,无法找到合适的词汇去形容。似乎在纸砚之间,人为设下不能说破的隔阂。这是一种陌生又新奇的感觉,好像是努力地对着太阳向上看,哪怕下一秒就会被那光芒和热辣的毒压得低眉顺眼;又好像则是莫名的触动与柔软,是一阵阵的长叹短吁,仿佛滴漏声声到天明。在他能找到的诗家记忆里面,这样的波动和涟漪是不常见的,是愁肠百转、感慨千万,似乎诗家本人仍留在这人间,诗家的心声还在他的体内铮铮作响。哪怕随着历史的流动,他已经开始零零碎碎地忘记一些事情,但是这深刻的印象还是不可磨灭地被铭记着——哪怕出于文字的埋没和泯灭,黄庭坚暂时搜索不出太多诗家与王安石生平的会面。还是说,根本没有什么交集,活成了两条相似却远远瞭望着的平行线。


        “词意深尽,无遗恨矣”。荆公之见,终归是高于世俗之儒。而黄山谷始终渴望着脱离尘俗,所以才这么留恋半山诗中清净、旷远的世界?此时,连黄庭坚也无法知道诗家的所想。譬如东坡道人,金陵之会后的多年,仍然未免留下一些怨气③。难道诗家除了争新法之外,半点不怨其人?若是不怨,这般曲折回转,又仅仅是忌讳于政治?恐怕未必,若是如此,也不必冒险在元祐六年得罪苏子由了④。那些真切的悼亡还历历在目,做不得假,看还是真。衣衫半旧的老者用手敲击着桌面,笔尖饱饮了墨汁,在窗纸上书写,也是如此说道,“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语毕,他还称许着,神态端庄,似乎在回应谁的话:“佛氏之学与吾儒有甚相似处。天下事情,道理最大。道理又何缘异?”是啊,道理算来算去,不过只有一条古今共由之理,又如何不是真呢?道存乎虚无寂寞之间,在我者德也。没有这下下次的轮回,现成的人间无非只有一个,能够立德的人终究是太少了——立言、立功、立德,三不朽成其一,就足够叫上那么几个人始终念念不忘了。


        莫失莫忘,不知道难忘的是什么。


        怀抱着未知的黄庭坚一路南下,最后,结束了他的旅行,宴居分宁。在学院精舍边上的古梅树下,他又渐渐回想到生平的点滴:墨魂的生命,并不是在那间小小的南楼开始的,而是诞生在另外一株白梅花树下。《虞美人》并不是他的绝笔,但在心灵上,却近乎是一种晚景凄凉萧瑟之景了。他不觉得难过,论起来,不应该痛彻心扉,反而更要有淡淡的喜悦,在遥远的他乡也有江南的春信,倚在梅枝上的梅花妖如同传说似的如梦似幻,全了他黄山谷一生放浪形骸、当下拔舌之狱的名声,始终做不得这所谓“正人”。黄庭坚的面容不再苍老,梅花树下不再有梅妻鹤子,只有他借助同乡的力量搜罗来的文稿,正懒洋洋地和其他旧书一样,在江西的暖阳庇护之下睡着午觉。


        一阵漂游无定的风扬空直上,刮走了尚在睡梦中、不知所措的稿纸。此时此刻,一个个银钩铁画的酣畅墨字委屈地挤成一块,凑在黄庭坚的眼前,似乎是在控诉风的累累罪行。他神色自若,转眼读起这张纸所书写的内容。


        “惠及遗墨,入手喟然……想见风流余韵,昭庆、定林之间,不复斯人矣。”


        他直接从宣和、政和的繁华背后,回到了元丰七年的初春,春寒料峭的时候。


        “我读过先生的《楞严经注》⑤。”黄庭坚谦恭地垂首,虽然对自己喜爱的《楞严经》早已烂熟于心,但还是像一个刚开蒙的学生对夫子那样毕恭毕敬:“庭坚独爱其书似魏晋,语气凌厉,笔势低昂,尚有以见其跨越古今、斡旋宇宙之意。虽是学佛,却不忘外圣内王、致君行道。”


        印象里面,王安石是怎样的呢?须是温和的罢,如同所有长辈那样慢条斯理,像所有朋友那样谈诗论禅。又须是风度天成,视富贵如浮云,绝无酒色财气——如何,如何,一笑。却不是史书里春秋笔法,草灰蛇线的“安石以扇掩面而笑”那般,仅仅是寻常的莞尔,转瞬即逝,在黄庭坚的心上弹起又落下,不见了。


       “某不欲在儒释道三教之间建立堡垒。况且,某平日也与僧道交好。”王安石手持青篦扇,对着风炉轻轻扇动,烧着小口流水的汤瓶里还未沸腾的液体,倒不似扇风烧火的老兵杂役,却扇出了山中宰相那般的运筹帷幄,一如《夜宴图》里的韩熙载挥动麈尾,不似夏日纳凉,反而有“威仪天下”之感。


         “精其理之道,在乎致其一。”水烧开了,咕噜咕噜地如同猫念经。他慢慢熄了火,语气舒缓,仿佛闲话家常:“吾止以雪峰一句语作宰相⑥。”


        黄庭坚继续低眉,拱手道:“愿闻雪峰之语。”若非知晓荆公去意坚决,朝廷也绝容纳不下一位三度拜相的相公,否则山谷也不免眼花缭乱,以为要应了谢安那个“东山再起”的掌故了。


         “这老子尝为众生做甚么。”说到这句话时,王安石语态真挚,神采焕发。


         茶碾好,水正沸,正是点茶之时。黄庭坚端起茶盏,小嗫着几口,仿佛在慌忙地掩饰着什么紧张的心思——那一瞬间,亿万万的太阳落在眼睛里,璀璨的、明亮的,是那么耀眼。一瞬间,他理解了诗家为什么那么向往王安石了:荆公学佛,所谓“吾以为龙又无角,吾以为蛇又有足”者也。他说禅,说佛,然而并不像一个出世的僧人,却念念不忘成就“仁济万物”“道术泽民”,那上下与天地同流的“盛德大业”。出世、入世,相反相成,王荆公有之。毋怪荆公为老子“爱众生”的精神感动,就是他,刹那都不由地心晃神迷,折服在这晨曦一般的辉煌与光明当中。未度己,先度人,他开始以为王安石是庙堂里高高在上的相公,后来他觉得荆公是才思洋溢的诗人,好个翰林学士,现在他才发现,这是个菩萨,是要做圣人的。一切圣贤,出生入死,成就无边众生行。愿不满,不名满足。齐生死,同贫富,等贵贱,何如?尽于“空”一字而已。空取其无欲之心,善则死而不朽,如是而已。墨魂是不朽的、永生的,身死性存,死之不亡。终究道德性命是长在不死之物,己身则死,此则常在。聚亦吾体,散亦吾体。黄庭坚就是黄庭坚,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黄庭坚。诗家是他,墨魂是他,诗家是他的过去,墨魂是他的将来。只不过他是以独特的方式消磨着仙人那样的生命。黄庭坚无需执迷于什么过往,迷茫于哪段遗憾,无论如何,他可以坦然地接受这一切遗产:从今以后,诗家所有隐晦的情感,亦是他内心的暗语。他的心有一扇上锁的门,从来不曾打开。这感觉就好比一件鲜艳夺目、爱不释手的衣裙压在箱底,一年年过去,款式已经过时了,他仍然舍不得穿,只是拿出来,擦拭上面的灰尘,偶尔才畅想着以前某个时刻要是能够穿着它出去,该有多好——就像他想圆了故友和家人的缺憾,又把对王安石自少年时代起的感情守口如瓶,沉默地带到坟墓乃至千秋万代以后。


        他还不能退隐避世,他要回到人间去。


        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钟山的样子清晰可见,眨眼间又似乎模糊起来,只足以描摹淡淡的轮廓,隐约晕染出一副江南水墨。不知道是潇潇江水追逐着他的小船,还是孤舟在赶上那些渐渐消失的碧水青天、暮云热浪,一切在远去,一切在。同一条河水上的人唱着,听着不同的歌谣,商女环佩叮咚,抱着古琴,弹起《渔樵问答》;义士击节而歌,悠悠荡荡,似是一阙《离骚》。到底是悲曲,是明妃去时的仰天太息,是三闾大夫涉水的悲壮,是万古吞悲,千秋饮恨。王安石的面目和身影茫然不可见,就像那个道也埋没在了虚无寂寞之间。正是雪落无声,雁去无痕。


        黄庭坚俯首帖耳,对着看不见对岸的茫茫江水,再三拜:荆公千古。


        问我去何之,君行到自知。


        他的一叶扁舟继续在江河上航行,顺水漂泊,随波逐流。他看到河畔边一张张熟悉又亲切的脸庞:是兄长,是幼弟,是妻女,是故交……黄庭坚遇到生平历程中一个又接着一个出现的人,目送着他们陪伴他到最后才缓缓退场。他没有漂流到星汉之上,也未曾遇到宓妃或者湘夫人那样美丽的神女,奇异的是,他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在衰老腐朽,只有他随着时间的推进,面容愈发年轻,身姿愈发坚定,仿佛从未老去,就像船似乎永远不会停下。但是,它最终还是靠岸了。在送走了元明兄长以后,这艘孤零零的舟楫贴近了渡口,草长莺飞,风光和煦。春,是破晓时最为惹人喜爱:横斜在山间的云彩,望去也的确像一树绯红的花。若是能用剪子裁下一片早晨的霞光,让世界上最巧的手儿,做成世界上最轻巧的衣裳,情愿提起它的下摆,乃至缝短起来,免得道路泥泞,糟蹋了衣裳,糟蹋了云霞。渐渐发白的山顶,仿佛谁用雪擦亮了似的,被这云彩衬托得愈发明亮起来,刺眼得像是刀锋上的寒光,叫人看得不太真切。还以为那山头是轻轻飘飘的,宛如半张洁白的信笺,一旦忘记用镇纸压著,就要被卷上珠帘去、卷入风去,挥手别了人间,不知准备落入何处的仙境。山是很有意思的,春的色彩也是很有趣味的。粉,是深深浅浅的粉,紫,是暗暗淡淡的紫,黄,是融融冶冶的黄。粉色是可喜的,紫色是很可喜的,黄色也是很可喜的。粉得发紫的云彩,被日头熏得昏黄了,像烂漫的山花一样,渐渐地沉下、沉下。


        黄庭坚遗憾又轻松地决定,不要那仙境。他始终还是眷顾这俗世烟火的人间。


        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他爱这可喜又可爱的人间。


        远方的云彩挟着一个人影越来越近。王安石那个模糊的影子,又重新清晰起来:他不再穿着布衣粗服,而是一身红袍,披着白瓷似的梅花斗篷;他的容颜未老,也是那般年轻,乍看有些陌生,近看的瞬间又迅速地与记忆中的荆公重合在一起。似乎,他也更符合黄庭坚对于朝堂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王安石的一切幻想。只有胯下那只温顺的毛驴,彰显着这位相公内里的某处怡然自得。


        “这是哪里?”黄庭坚从舟中起身,一步一步迈向岸上,轻轻巧巧地拂过无数的彩云和朝霞。


        “桃叶渡。”王安石也下来,一时半会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对待同样身为墨魂的山谷,薄如蝉翼的眼睫只是垂下半片阴影。片刻,那双眼睛又恢复了锋芒与清明。


        这是东晋的王献之送别又迎接他的爱妾桃叶之所在。


        黄庭坚扳着右手的手指,数到:“论诗?论禅?论道?……”


        王安石只是微微一愣,尔后就含着笑意地回答道:“随时奉陪。”


        墨魂黄庭坚,归斋。



注释:

①分别指秦观和苏轼去世。

黄庭坚《千秋岁·苑边花外》:“重感慨,波涛万顷珠沉海。”

黄庭坚《武昌松风阁》:“东坡道人已沈泉,张侯何时到眼前。”

周密《齐天乐·清溪数点芙蓉雨》:“此生此夜此景,自仙翁去后,清致谁识?”


②黄庭坚《菩萨蛮·半烟半雨溪桥畔》序:王荆公新筑草堂,于半山引八功徳水作小港,其上垒石作桥,为集句云:“数间茅屋闲临水,窄衫短帽垂杨里。花是去年红,吹开一夜风。梢梢新月偃,午醉醒来晚。何物最关情?黄鹂三两声。”戏效荆公作。

原词如下:“半烟半雨溪桥畔,渔翁醉着无人唤。疏懒意何长,春风花草香。江山如有待,此意陶潜解。问我去何之,君行到自知。”


③参见《东坡志林》,不再赘述。


④指陆佃与黄庭坚修《神宗实录》时的一场争议(以及后续的影响),即是否记录王安石“勿使上知”“勿使同年知”一语。陆佃上书太皇太后,乞降吕惠卿私书,发现书信内并无此语,于是“庭坚乃止”。元祐六年《神宗实录》修成,黄庭坚升起居舍人,苏辙对黄庭坚此次升迁表示不满。

请对比阅读《乞诛窜吕惠卿状》《宋史·陆佃传》《乞降出吕惠卿元缴进王安石私书札子》《邵氏见闻后录》“元祐六年三月,《神宗实录》成”该条目。

保留看法,自行判断。


⑤王安石《楞严经注》全文已佚。但在南宋时仍有流传,朱熹就曾因此批评他解佛经不识“胡语”(即梵文)。王安石手书《楞严经旨要》保留在上海博物馆。


⑥出自《冷斋诗话》。原文背景是王安石与同乡后辈朱世英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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