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有斑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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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见郑花不得半山句,却参鲁直称门生。

【南宋/苏&王】13:45||国破山河在(1)

#墨痕斋 清明春宴#活动文

*无cp向!选取两位墨魂,只是他们的个性代表了宋亡后的两种典型士人

*南宋灭亡警告⚠主要涉及端平更化以及之后的历史,注释和后记看我  。

*“我”只是叙述者,主视角是王安石档案“交游其一”中的太学生,私设其名为唐琰,墨痕斋在南宋时期的一位兰台。



      我少年时,曾经迷失在临安的闹市中。从酒肆走到勾栏,从勾栏走到药铺,从香药铺子跑到蒸馒头的小摊,雕梁画栋的楼宇门后连着下一座朱楼,朱楼出去,楼外朱楼。犹如不停旋转的走马灯,总是会回到最初的一面,我的命运也兜兜转转,一无所有地漂泊到了起点。临安是一个巨大的迷宫,大大小小的名利场如同原始森林般疯狂地滋长,像密不透风的蜘蛛网,悄无声息地在人们的头脑和思想上,轻轻地吮吸着。那屹立不倒的楼仍定在原地,直到我闯出这个繁华的世界,楼也塌了。


      我本来以为,我已经忘记临安了。


      忘记未必不是好事,如此想着,往后的日子也好盼许多。往后,我还是做着一些可爱的绝句。往后,还要盼着元旦的拜年,花朝的游园,上巳的踏青,寒食的插柳和暮春兜售的繁花。那时候的临安还是有往后的,往后的鲜花着锦,往后的烈火烹油。往后,待我猛回头,走马观花地从淳祐看到咸淳,从咸淳看到景炎,才发现我记得临安,认得出临安,我只是等待一个由头去想起,原来我们已经不值得有任何的期盼。


      想那城郭荒废,村社萧条,赤地空荡荡对着斜阳。如今苏堤依旧在,柳色把春藏,但见得彩画舟破帆断棹,金玉堂残檐败瓦。旅葵恹恹开满庭园,故纸茫然糊在窗棂。昨日云树烟波,笙歌楼舫,正赏着步步金莲、帛绕新月,罗裙云鬓还把后庭遗曲唱。说甚么你侬我侬、花好月圆脂粉香,笑话他书生意气、不合时宜清谈长。今朝病妻儿朱颜少,老宅院四壁多。蒿艾嫩绿、枯叶鹅黄,梨花成雪鬓满霜。奔走东西、辗转南北,百年多病独此身。伍员庙前听着夜雨水潮,苏小墓后踏过落红青草,满街不是当年好风光。这六十年来春花秋月、雕栏玉砌,我曾在李后主的词里将故国春深看饱,如今万事皆休、哪堪回首,从来长叹他人命苦,转眼轮到自家头上。君不见金鱼袋,紫衣袍,他年瘴江把命丧!言主战,又议和,谁料异乡是归乡。相公一命付山河,遗老病身搜枯肠。却看帝王陵寝,到处碎琉璃破瓦砾,一点枯枝败叶,几只野犬争食;山河改姓,无非易旗帜更岁序,一件黄袍加身,几家门户私计。问他什么是君臣父子,什么是天地苍生?


      临安呵,——我终归是回来晚了。晚到陆相公在崖山赴水死,文相公又在北边成全了大义,晚到咸淳年间的老人见面便寒暄,寒暄后问好,问好完即痛斥前朝权臣当道,有类熙丰妖邪,自取灭亡。忠臣贤臣有了,奸臣能臣也有了,黑白分明、正邪对抗,自然顺理成章,加之盖棺定论,白纸黑字,每个人都戴上了面具和脸谱,好辨认得很。史书写狷介之士,也写豺狼巨蠹,单单遗漏了他的落场。


      我的老师,可斋先生,江陵唐琰。


      何以写我意,寄之朱丝琴。

      钟期久已死,千古无知音。

      弃置不复弹,调家难绎寻。

      东篱采青蕊,浊酒聊孤斟。

      千驷所不顾,一斗诚可钦。

      陶然又复醉,谁识渊明心。


      老师比我盼得要急,恨得愈切。他离王荆公比旁人更靠近,敬爱愈深,自己便深陷局中,无法脱离迷局。因而思虑得更深,清醒得更快,无奈也有更多、更多。纵使竭力而行,力图做到立身之正如温国,文章节义过人如坡仙,也难得体面,难从临安这张网里安然无恙地全身而退。终归是被人间无数雨打风吹去,花白了一头青丝。


      临安在下雨。


      清明的雨到底更像雨。不必说竹林和溪水,就是村路也笼在一派朦胧潮湿之中,泥泞的山间上擦着一双双晶亮的眼睛,又是扑答几下,落泪了,却是许许多多个被踩过的小水洼。板桥还是一般斜,踏上去倒结实,乡里有头有脸的几个绅士捐了善款,请匠人来修,拆拆补补,不见得好,他们却年年如此,不忘功德碑捎上自己的尊姓大名。想见旧时游历处,烟渺渺,云茫茫,雨星三四点,黄鹂一两声。长亭连着短亭,新路叠着古道,方才渐渐看见远远孤村,依依杨柳。家家户户的门未尝特意关上,只隔着几道篱笆或者矮墙,妇女在屋里头说着闲话,无限细雨还没有掩盖姑妯的密语,到处就唱响了一声鸡鸣。推开空房的门扉,整个旧居似乎为生人的气息而战栗起来,震撼得屋檐上的雨珠直砸下来,滚落在青翠的苔藓上,似乎要流淌出一条碧绿的溪流出来,却是把满阶的尘埃扫净了。一只落单的飞鸟兀然惊起。


      我依稀记得,他走的那年,遥远的江陵也是下了这么一场雨。


      而江陵,如今近在我眼前。


      老师的故居空空如也。昔日的衣裳施舍殆尽,匣子里仅有的金银钗环、碧玉搔头,做了邻家女儿的初嫁添妆。我曾经因为午夜梦回送去过钱财,用于修葺房屋、看管宅院,收钱的守宅老仆已经去世,新雇的仆役刚被打发出去,候在屋外殷勤地准备茶水。门前的丁香和芭蕉早早被人挖去,听不见雨打芭蕉,看不见丁香愁结。当年翻过的田地,重新覆上了茸茸的茵草,鲜少有牲畜来过,绿色渐渐地漫过了膝盖和半腰。只有一株柳树,尚且不知寂寞地活着。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现在我也孑然一身,漂泊无定,只得埋头故纸堆,系身首阳一隅,故国余梦神游,拨开过往云烟,又从遥远的淳祐瞭望到今日,站在北朝看向南朝。恰如老师在一个又一个黑夜,有时提笔忘字,顿了顿,又接着在凝起的墨点上,写起临川王安石的名讳,力透纸背,叫人依稀沿着熙宁,直向元祐,元祐又往绍圣,最后从绍圣看到背后的靖康、绍兴的四朝旧事。老师从不自诩做圣人,一辈子摸爬滚打,到头来只成就了这本厚实的笔记小说,还有一些零散的注疏、读书笔记、哲学短文、语录、书信。他做过几首长短句,却是被他烧了。几个门人苦苦哀求他,连同我也不由询问,到底是为什么。老师沉默良久,感慨道:“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


      我现在只能再一次长久地叹息: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以前找到的稿纸,我业已编订好,唯独友人近来寻到的新文字,不敢妄动,未曾开封。姑且试观:


      “淳祐元年春,余在太学……”



      正月朔日过去许久,不说湖光山色的好去处,单是崇新门外的长明寺及其他琳宫梵宇,还是挤满了人流。凉堂画堂,高台危榭,虽有画工,莫能摹写。男女老少都裁了一身新衣,小孩不时地看向沿门叫卖的吃食、玩具,将冻得铁棒似的指头含在嘴里,仿佛尝出了什么滋味一般。饮宴歌舞,达旦之欢,杭城风俗向来如此,至今不改。如此闹到夜半,处处灯火通明,笑语喧哗,倒是搅动了太学生们的美梦。唐琰放下官学的书卷,闭了窗,别了呜呜的风声、走街串巷的吆喝声、风流子弟的买笑追欢声。弟弟唐琬睡梦正酣,唐琰将他踢开的被子盖好,思索片刻,又将被子的两角塞进墙壁和床榻的缝隙当中。临走之前,他留神屋内的烛火,拿了剪子,拨弄一番,灯花便灭了。又擎了另一盏烛火,不加件外衣,就着一件白细布襕衫,悄悄地出去了。


      他不知道为何而出,也不知道去向哪儿,最后忘了归去来兮。在太学不过短短一岁,就到了一年将尽之夜。他的人生,却已经度过二十个这样的夜晚了。倘若扪心自问,唐琰定然是不敢说问心无愧的:从小随父母宦游海内,世之将兴则浮,世之将衰则沉,随波逐流,飘零四方。宗祀之事,只是在童年才有些许模糊的印象,成人之后,心头更不热切,只缘幼时成长于双亲膝下,漂泊辗转,不曾与宗族血脉相亲密。五岁时,父亲驾鹤西去,母亲没有带他们回江陵老家,而是受其父命,带着妆奁改嫁他人,随那个男子迁到了临安。


      唐琰不太记得继父的模样,隐约记得他是个公正廉明的人。他待他们两个很好,得空的闲暇,会给他们温书,用程子、晦庵之学来讲解经典。对外,他们兄弟还是姓唐,没有如范文正公一般改姓为朱。可是想到和陌生的长辈交往,他不但发怵,还自觉尴尬和妨碍,终是平生未尝交心。尔后,不待儿孙尽孝,慈母又因操劳过度,病中仙去。他带着十四岁的幺弟唐琬,缟素三年,负土成坟,极尽哀伤之情。直至十八岁那年,二人服阙之后,他才第一次在有记忆的日子里,回到了原籍,漫漫求学,走走停停,最终回到了他当年迫不及待逃离的临安城。临安城看惯了少年人的踌躇满志和多愁善感,没有特别的邂逅,也没有特意的相迎。但是,当他从人流滚滚的城门拥向城内时,唐琰还是莫名地感受到,这车水马龙、华盖云集,似乎是在一瞬间才流动且鲜活起来,仿佛是为他才庆祝久别重逢。


      金碧辉煌的临安,摇摇欲坠的临安。


      岁序更易,向来无非在春夏秋冬,一年之景而已。他很快就了解这杭城的奢靡之俗,可假定仅仅如此,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巧的是,入太学以来,他看惯了士子们的行径,也切身体会了时局之紧迫、存亡之危急的冰山一角:个个褒衣博带,危冠方袂,清谈之风盛行有如西晋,高谈阔论作王衍阿堵语。朝臣议事,稍有差错,动辄投匦,或叩阍上书;口口声声曰“愿斩权邪头”“斩贼子以谢天下”,却是出于尚同之习、淫朋之风。别有用心之人为固位计,愿为举主,许以复用,便改换门庭,趑趄于其门下,忘记自己前日是被谁用结党改节的罪名所驱逐。既然党同伐异,自然学风不正,好谈性命义理之学,而耻于金谷农桑之事。分明佶屈聱牙,又以家国天下打掩护,未有慷慨敢忧天下之心。唯二三人经世致道,余下之人,皆目为刑名度数,以为追名逐利。虽有沧海遗珠,可惜明珠蒙尘,就如萤火之光,米粒之辉,几不可见,又怎能以一人之力扭转太学的风气?混迹在他们当中,如同家犬一般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只会落得彩帛委身于淤泥,珊瑚焚灭于烈火的结局。


      攻伐相争,他见得多了,也烦闷了。因而,他在太学里总是独来独往,除了唐琬,朋友稀少得可怜,更莫提他不与所谓士子结交。须知,国朝方今破蔡入金,一雪靖康之耻,祭扫八帝陵寝,可谓宋室中兴。但看这山河半壁,金灭鞑兴,正是危急存亡之秋。士大夫安于苟且非一日,不能膏泽斯民,却叫他如何自处?他只觉有心无力,常常为心头的这般无奈而愈发固执。唯有正心诚意,格物致知,才能勉强缓过涌起来的负面情绪,做个温润君子的模样。三尺之冻,非日一日之寒,无怪乎唐人感慨,“去河北贼易,去朝中朋党难。”连风俗不美,治道不成,也非一朝一夕之弊……唐琰将脖颈缩在衣领里,那把烛的手暴露在风中,冻得没有知觉。他向热闹喧腾的前方看去,那些人似乎也是被冻僵了,不知疼,不知累,或者是太苦了,所以没心没肺,无知无觉,似乎年年月月都是盛大的节庆。好似蜡烛的热泪从灯心上流淌下来,明明灼烧了身心,那拇指般瘦小的红烛却从不喊疼。仅此一眼,唐琰便毅然决然地改道,向无人问津的冷清一角走去。


      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


      他走得愈远,一切热气、欢笑和人烟就像潮水那样退去,那轮明月就越发清亮地奔来,宛如从浸泡的雪水中一跃而出。月光如同白昼,投下一条光河,把世界洗成了青白色,也将他洗清了骨髓和神智,连蜡烛的光芒也擦得更亮。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只有一星暖黄色的火光。却见他的衣裳,白得仿佛下起满天大雪来,满头的青丝也恍惚如华发。雪是不发光的,唯独反射着月光的明亮。霜也是这般,晶亮亮地铺在文庙的屋檐栋梁,庭院台阶上,连同供奉给圣人的三牲,都布了一层雪亮的颜色,像一块冰。他想起来,临安城的市民去肉铺割猪肉时,也曾如此殷切地守着屠夫推着车子,盼望着硕大的猪头被拎起来,挂在勾子上。猪的一双不能瞑目的眼睛,有些悲悯,仿佛在目送着远去的,但没有买到肉的人们如何向嘴馋的小孩交代。那眼眶也冻得好似一对挖下的冰块。天是黑的,不是昏黑,倒似一种透过去,走到天的尽头,就能看见天光般的感觉。孔庙边上的老树,已经全然枯萎坏死了,方才显出煤炭似的漆黑,那黑,浓郁混沌得叫人看不见尽头,不像天空那种稀释和淡薄。此情此景,皆可入诗入画,唯有雪地上两行脚印,一路迤逦去了孔庙正门,如同那只突然闯进他思绪里的猪头,失了自然,却叫唐琰起了好奇之心:莫非有人也和自己这般起了雅兴?


      唐琰旁若无人地进了孔庙的门。他一向不喜欢热闹,若换了平日,看见此处有人后,恐怕只会敬而远之。但是他不喜欢的是俗儒,而非潜在的知音。能解雪夜孤寂之人不多,唐代的柳侯是一个,自己这个今人算一个,委实有些孤寂了。今日若是错过,难免心生惋惜。终归他还是方及弱冠的学子,正是少年心性,纵有千百般脾气,也如同夏日的暴雨,来得快、去得快,现在满心眼里只装着好奇。他轻轻地迈过一道接着一道的门槛,像是以后迈过生命里的无数个坎坷和曲折,拖出一道狭长的影子,抖下一地的碎玉乱琼。文庙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却打点地很好,明显是有人殷勤地清扫和看管。绕过正殿的圣人和先贤们,入眼的是漫长的廊庑。不待他多走几步,就看见两个清晰的人影,一人坐于石上,一人立于梅树下。远远地又听到两人的联句对诗,细细辨认,都是“尖”“叉”一类的险韵。


      唐琰未曾拜师,周游不定,所以学无所宗,各家各派都有所学习,只是官家尊奉理学,天下举子莫不以理学为宗,他又是以程朱之学开蒙,才于朱子学问上较为费心,同窗也因此当他是朱子门生。殊不知,他于晦庵所批评的苏黄诗词,也是颇有了解见识,才能一下便反应过来,两人遣词造句,与苏学士的《雪后书北台壁》二首有异曲同工之妙。尽管如此,他于文学上,对雪中二人也只能叹服而已。他们吟雪赋梅,开口挥手之间就是开辟一番新的气象,有南渡之前的文坛之风,不似今人,汲汲营营,或语气审慎,总是在前人留下的螺壳里做道场。话说回来,他的做派不足为奇,许多尊奉理学的人家里也有可能收藏眉山之书,归根结底都是元祐学术,本为一家。未几,二人又改论经史、诸子、佛老乃至四方风物,无所不谈,引人入胜,每每叫唐琰忘了自己,一心陷在思索中,常是搜刮完自己的枯肠,才悟出其中关窍。


      若能结识,哪怕是执子侄礼,也值得了。唐琰心中一动,往前走了几步,看清二人相貌,竟是吃了一惊:那慵懒卧坐石上,和那伫立如玉山的人,都叫他熟悉,却叫他不敢盲目相信自己的眼睛。左侧俯首打哈欠的青年,虽然故作疲惫,但眼神活跃明亮,身穿白色交领素布衫子,领子镶着几道米黄色的金边,都有白鹤、祥云的纹样装饰。下裳深褐色环裙,外罩一件大氅,宛如方外之人。束发不戴冠,仅以一支翠竹似的碧玉簪绾发,两鬓垂下一缕散发,又有才子气质;右侧昂头赏梅的像个官员,身穿米色交领汗衫,大袖圆领绯色袍,系一条黑色革带,看不清铊尾的装饰,难以判断具体的品级。他没有戴软帽幞头,朴素地别了一支未经雕琢的木簪,束发一丝不苟,额前此时凌乱地跳出几丝不安分的发缕,端得是矫矫贞姿,涅而不缁。那一树怒放的梅花,颇为清澹寂寞之意,如那人雪中茕茕而立。


      假若他记性未出问题,那么唐琰就会清楚地记得,他在士林当中,见过那上衣下裳的青年的容貌,只不过没有那么年轻,也不是穿着古风,更不是这般戏谑的姿态……可是,那人偏偏和三苏画像里面的东坡居士,生得一模一样,哪怕不知为何作道士打扮,举手投足间仍仿佛子瞻再生,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至于梅下那位官人,也许应该改口称呼为相公了——旁人未必理解个中缘由,只有唐琰清楚,他曾经听闻老人描述过景灵宫的无数幅名臣像,其中就包括王荆公,还熟悉他们的不凡气度、生平事迹。后来,他更是在金陵的半山园,亲眼见过李龙眠绘的那副传世画像。眉眼之间的凌厉执著,骨相里头的清俊温仁,难以错认。可是,叫他相信……子不语怪力乱神,又叫他从何信起?他暗暗掐了掐藏在袖子里的左手,从指尖传来一阵痛觉,可见不是梦境。不是梦境,又是什么?幻觉吗?


      不待他心乱如麻,胡思乱想,两人已经不知天南海北地聊到了什么话题。只见那卧石青年一跃而下,两脚扎在地上,拍了拍衣裳的雪花和尘土,说到:“程伊川从祀文庙,今个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我可不想路过文庙,就在孔伋十哲或者先儒殿里和他大眼瞪小眼。”想了想诗家生前在司马光葬礼上和程颐吵起来的闹剧,苏轼不觉心虚,只是一万个不希望程正叔也凝魂,就算凝了魂,也不要碰到。被一个王相公耳提面命,已经足够叫他收敛了,多个程正叔,恐怕是真的没完没了,日子过不下去了。可是,河山剩下半壁,几时有这般小的汉家,几时又有这般大的匈奴?天地如此狭小,临安落在这天地里,就像银河里的一粒星子,微不可见。恐怕还是会不期而遇。


     “你要和某争新法,也就罢了。你和程正叔争的是甚么?难怪他的门徒数落你,放意肆志……无所不为。”王安石将手藏在宽袖之下,似乎怀揣着什么暖炉,正安详地合着眼取暖。半晌,他睁开了眼,打量了一下踮着脚摘花的苏轼,下了结论。


      “不过是想几时打破这‘敬’字罢了!伊川不经逗,一逗就板起脸,追着我说教。不过他兄长还不错,至少我还挺羡慕他能天天把弟弟打包带走——哎呀,我说大丞相,这天寒地冻,你不是专门向我讨教二程洛学的吧?”苏轼奋手捋臂,从头顶折了一枝红色的梅花,用绳子绑在自己的竹杖上,自我欣赏了一番:“要不要我去你的塑像前,按照太学的规矩,给你摆上枣儿、荔枝和蓼花?”


      “可惜。某还不能早离此地。”王安石垂眸,自是理解了苏轼的谐音之喻。


      “也是,”苏轼稍显正经起来,若有所思:“虽然我们都不是诗家,但你到底骨子里是宰执。我不是,无牵无挂。就算哪天他们要把我抬进文庙做贤人,做圣人,我也要穿上道士的袍子,逃得远远的。安邦定国有那么多法子,我要怎么做都有路,凭什么偏把我绑上神坛呢?嗯?况且他们翻来覆去,练兵也好,用人也好,做了那么事情,没有一件做出成绩,只是像裱糊匠似的修修补补,没有落到实处,无济于事。”


      “他们还是说,要更弦易辙。所以元祐搞了个更化,绍兴要更化,嘉定学着更化,端平更是不得了。端平轻动、嘉禧徇情,淳祐不知道会走到什么地步去——更化未有纲要和头绪,不说高庙先是人事频繁变迁,又纵容秦桧独相,植党营私,反复无常;只论当今官家重用史弥远之侄,民间咸谓‘一侂胄死,一侂胄生’,韩侂胄、史弥远,特伯仲间耳,其侄唯有更加不堪,同样政由己出、反复无常。故而晕头转向,于事无补,其中根本原因,无非是排斥异己、窃弄威柄之风流毒天下,稍微公正和独立的声音也会被淹没,被汹汹然群起而攻之……”王安石放下了怀里的博山炉,灰蓝色的眼睛格外清晰和严肃:“谁有利,即跟谁。谁不利,就打谁。至于百姓,开始就没得选。”


      “我懂了。也就是说——”苏轼用竹杖在雪地里一笔一划,写下一个酷似石压蛤蟆,不太容易辨认的“赵”字,随即就往地上一抹,白茫茫落了个干净:“浙江潮患不绝,江苏、福建大旱飞蝗,四川蜀地流民塞道,死者相枕。而那个高居行在的那个人,和他亲手扶上去的人,都不想管!”


      “岂止如此?朝廷只有一个,拆了他们也分不到几块瓦,所以只能视百姓为待宰鱼肉。国朝嘉定十六年各路有一千二百六十七万多户,单是两浙路便有人口五千万数之多,若是时节不顺,遭逢灾害,谁来负这五千万人的责任?在最大的奸臣贼子面前,忠臣清流只能将民众的流离失所当作病人身上的脓疮,挤掉烂掉,破了就好了。倘若天下不乱,师出无名,这可怎么交手?蛮触之争而已。若是官家真正腻烦了史家三代,就只能如同即位之初一样,任用‘小元祐’。他们借百姓的苦,将韩党史党拉下马,难道还要百姓对他们感恩戴德不成?士大夫与君共治天下,享天下之财百万而无须日晒雨淋;百姓非与君共治天下,所得不及天下财富之半却面朝黄土。富者有弥望之田,贫者无卓锥之地。他们吃八分利,留二分钱。钱,都是老百姓的钱!与君何关?又与士大夫何关?”


      王安石口气中不由夹刀带棒,却是有当年单枪匹马,上皇帝万言书的风采:“如今要对病患用大承气汤,他们用的实际却是四君子汤,温药慢治虽无害于病,只怕于陈年痼疾无补!真、魏诸公耽于清谈,官家最爱晦庵之学,也无非叶公好龙,不学正心修身之理,业已倦勤志荡,把先王之道推得越来越远。满朝士大夫,宛如蜉蝣,朝生暮死。绍兴赵鼎主政,人号为小元祐,隆兴之政又比为庆历、元祐,元祐来,元祐去,不见天下大治,不见风俗再淳,只见弊端日久,人心浮动——我大宋终归是人心坏了。人人汲汲营营于利益,有某曾经的过错,但号为各家门人的学子不成气候,只是做出雀跃的样子钓取名望,疏远了人心。这样的罪过,某能容之,天不能容啊。”


      “这般说来……博山炉选的兰台,想必有朝一日会回到我们曾经站过的高度,不是么?世道不公,人心不古,总得有一个拳拳赤子心肠之人。哪怕他固执,顽劣,离经叛道,会背负比你我数不胜数的罪名,只要他其心至诚至真,在如今的时局之下,就可以得到博山炉的认可了吧?加之细细引导,循循善诱,将来命途不可限量。虽然我等不能直接插手现世,但是,也许他会阻止,甚至改变一时衰落之气象,手扶日月,再造河山。”苏轼说到最后,居然有些出神,愣愣地发声道:“却不知,宋室中兴,该由谁去承担?”


      他缓过神,蓦地感觉好笑,于是笑着打趣:“我一个游方小道,怎的被大丞相给影响了?依方外之人所见,到时候新兰台无论是研究经学也好,历史也罢,他对文学一道感兴趣,我也可以多加扶持,何必强求人的志向?还是要看他自己如何。我没有王相公的忧思万千,只想一瓢一笠,远走塞北,一路帮助在贬所郁郁而不得志的人。倘若以后有缘,我自虏庭归来,长江水滚滚东去,能与相公再会金陵,也是一桩美事。”


      “……我还以为,你会扮个青年举子,再不济也是佛门的俗家弟子。不料你捡了件法衣,充当道士。莫非你突然发现,自己和道君皇帝于玄修上存在共同话语?”王安石看了看他那四不像的打扮,始终还是有些无语的冲动。


      “道士方便嘛!和尚和尚,哪怕是俗家子弟,吃肉开荤难免有所顾忌。道士无所顾忌,不过蒙古人的王庭之下,道士似乎也渐渐饮食无肉了,不过我在南边还是可以吃上几顿好的——再说了,道学家虽然打击佛老之说,可是这李聃在北边,就是南人的象征呢。做道士,就不必委屈我要装成三姓家奴了,搞不好还能被小部落奉为国师。你瞧,东坡真人这一名号,可好听?”苏轼美滋滋地打着算盘,王安石几次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脱口而出一句“轻佻”。


      “你当真要与那蒙古人交锋?”梅花下的相公抬眼问道。每一朵殷红的花苞上都承饱了雪,就像王安石的红裳覆满了白色的雪花。


      “国是不定,边备废驰,内无善政,财用凋敝,人才衰弱而道路狼藉,虏之未损一二而吾国之丧失败亡不胜可计。蒙古来犯,轼安敢辞?”苏轼爽然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俨然意气风发:“相公既然能来这里,我又为何不能去北庭?话说回来,为何还要专程到此?你从不稀罕吃冷猪肉吧——连我都不爱吃。圣人吃了几百年的三牲,估计也腻了,谁又喜欢冷冰冰地端坐在琼楼玉宇之上,远离人间炽热的烟火气呢?”


     “我要亲眼见证自己失去一切。”王安石话语平淡,口气寻常,似乎在谈论家事。


      “相公这是怨望?”苏轼卸下疏狂,又复严肃。


      王安石将手指往博山炉拢得更紧,似乎在躲避铺天盖地的刺骨严寒:“君以此始,亦必以终。如是而已,何来怨望之说?”


      苏轼正了正神色,又似有无限感伤和唏嘘不已:“看来,相公注定是要留守在临安了——不过相公恐怕也不伤感吧?由君而得,最后由君失之……难怪你刚才说出这番话。也罢,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今日交谈,叫我重新悟了孟子这句话。还望相公珍重,今后有缘再会。”


      黄衣青年亦步亦趋地,整个人淹没在天上地下的飞雪中,只有声音还清晰地透过凛冬的寒气:“风倒梧桐,为之奈何?”


      他这般说着,就戴上一顶斗笠,柱着竹杖,就近从文庙的后门出去了。那枝被折下的梅花孤独地躺在雪地上,就算到了第二天清晨,至多也不过会被人当作大雪压梅的结果而已。王安石目送着他的背影,也踌躇地漫步至庭院中央,一手托着博山炉,一手反撑在石,昂头凝视着天幕之际清明的月色。清正,光明,纯粹和干净。没有掺入任何沙子似的星尘扰乱月亮的万丈光芒。他的袖子里全是冬春之交的冷风,这些清风一旦上升到夜空,就化作了宇宙之间的正气。


      “某去承担。”


      掷地作金石声。


      不知道苏轼走了多久,也不知道雪下了多大,他才对着空荡荡的孔庙、对着孔孟颜路的木塑泥像回应道。天地一片肃杀之气。他瘦得似铁,雪压满了他肩上披风绣的红梅,红裳却如洞庭湖的波浪那样翻涌。


      星辰浑然不见,明月亘古永存。就如天下正朔只此一数。

      天命在赵宋。


      唐琰怀抱着一种无法言说的震撼,出了孔庙的正门。他曾经告诉自己:无父何怙?君即我父。君父要谏,流俗要改。艺祖承柴氏江山,万民香火祭拜,定能庇护赵氏享国百年。“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孔子都能欣然前往东方复兴周礼,自己又何惧于人情汹汹?只是切实的弊病何在?本末为何?该怎么样对症下药?他还有许许多多不同的思想在脑海里彼此对立,如今似乎逐渐统一起来,指向了一个他从前万般联想不到、旁人万般不敢怀疑的对象。党争,人心,百姓——官家。倘若同窗听见,必定要大惊失色斥责道:“无君无父,弃国弃家”。可是,他们的对话,无论他们是否是古人,还是幻影,都由不得唐琰不信。所谓一切的病根,都是垂衣裳而天下治的“圣人”,是官家。皇上要谏,君子要劝,小人要打,百姓要安抚引导。但只是参倒了一个党,还会有下一个独夫,五千万人死难之责任,不在政事堂中一党一朋,仅仅是在金銮殿上那至高无上的一人……因此,关键还是人心,尤其是民心。君父,真的配为水深火热之中的万民之父吗?


      不,也许是他早就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怀疑了。


      回到太学的精舍后,他也学着王安石的样子,在院子里瞭望无穷无尽的穹苍。朱子小时候问过,天是什么?唐琰虽然未曾问过,此时却也产生了怀疑:天,究竟是什么?也许是理,也许是气,总而言之,它未必完完全全代表“君”了。是的,他摸到了答案的边缘,但天到底是什么呢?更为重要的是,连前人所专之“君”都未必可靠,那么永恒不变的“理”,又会如何呢?天,会坏否?他不知道,只得心里默默回忆生平所学,穷尽思考之后,晕晕沉沉地入睡了……


      弟子问:“天地会坏否?”

      朱子回答:“不会坏。只是相将人无道极了,便一齐打合,混沌一番,人物都尽,又重新起。”



     「淳祐元年春,余在太学。松雪飘寒,岭云吹冻,或昼夜苦足冷,独余自得其乐。是夜雪际春风,秉烛闲步。过孔庙,有两人畅议古今,各道平生所见人、所从学、所行事、所立德,虽馆阁学士莫敢与其争锋。坐石上者才藻瞻逸,立梅下者思致峻拔,各不相让。言辞奇崛,神龙莫测,犹嫌天地太隘。余心下大奇,神游无际,终不解其意。已而又问曰:“来此将何欲?”对曰:“某欲亲证自失一切。”


      余归,因笔书此事于纸,久而忘之。次日甲辰,朝廷降诏:“寻以王安石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为万世罪人,岂宜从祀孔子庙庭?黜之。”乃始恍然悟二公当时阔论,盖是交代兹事。二公者,东坡、荆公也。此事,临安大夫皆能道之。后四十年,余归耕庐州,所与吾同游者,皆首阳秋士,颇皆好古文。昔年种柳,岁久遂成大树,亭亭然可爱。今看摇落,凋敝寒雪,岂非《枯树赋》所痛哉!


      余南人也,然先祖衣冠,宗庙故土,俱在北方。北人南渡,再无北归;端平入洛,攸然成梦。忽省旧语,宛如在昨,不胜感慨以系之。名之曰《山阴夜雪录》。」


——《山阴夜雪录》[宋]唐琰


(第一篇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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