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有斑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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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见郑花不得半山句,却参鲁直称门生。

【双文公】延安之恋

*韩愈x王安石无差。背景为延安十三年,注意避雷

*是红色文学没错,精神延安人爬出来搞了……好香。正文有些需要解释的东西不方便注释,怕被🍎,干脆直接把东西列在这里看我 。

*放心食用:偏日常向,不甜不刀,典型的平平淡淡才是真,在生活和学习中走向志同道合的路。


      三原来了两个青年人。这是一辆平平无奇的私家汽车,只是同来来往往于道路上,运送着米面油粮的货车和军用卡车相比,像一篇完美无瑕的文章里出现了一个错别字那样显眼。两个青年人倚靠在后座,韩愈闭目养神,嘴唇的颜色有些发淡,似乎是血气不足之症;王安石不顾车上的颠簸,仍然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神态平静,既不像在这条公路上奔波劳碌的司机,也不像第一次看见西北风光而感到兴高采烈的学生。他看起来那么自然、平淡,就像几千年前就走过了大江南北,看过了金碧辉煌的庙宇宝刹,走过了雕栏玉砌的亭台楼阁,也目睹了过去的繁华,化作今朝的泥土。


     他的钢笔似乎是快没水了,笔尖只能犹豫不决地流出几滴稀少的清泪,学着蚕的模样,挤出一条细细的丝,或是突然吐出一团棉絮似的乱墨。时运不济,钢笔终归闹了性子,干脆止住了胸中的墨意,闭口以示抗议。纸憔悴了脸色,偏偏钢笔的笔尖从它身上划过,只是如同流水淌过洁白无瑕的美玉,了无痕迹。写字的青年继续在纸上画画停停,也只是刮过一条干净利落的划痕,就像指甲轻轻地摩挲过光洁的手腕。但显然,王安石的用心已经偏离了写字,在他生平罕见地走神的瞬间,笔尖就把纸给戳破了,针孔似的大小。


      他眉头紧锁,重新观察了起来:这页纸本来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被戳破的。但凡上手把玩,便知其平滑。不如更直观地说,宛如人的皮肤,是一种柔软的、有弹性和韧性的,或苍白,或细腻的东西。他知道,人们常常用一支笔在纸上享受“断狱春秋”,落笔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快感。不管这墨水如何寡淡,只要划过,必然留下痕迹,这就是为什么韩愈一天天泛起古城墙似的黯淡和灰黄。人,用笔去戳别人的脊梁骨,他们就是这样的一群杀人犯。王安石似乎不是仅仅戳破了一张纸,而是也戳破了韩愈苍白的皮肤,探到了毛细血管里与日俱增的衰弱与疲惫。也许诸君正是从这微小的针孔开始,用笔划、用刀捅、用子弹打穿,叫睡在地底下那么久的韩文公无力招架。


      “介甫,用这个。”韩愈醒了过来,如同一尊尘封已久的青铜雕塑突然生气勃勃。他顺手搜出一支铅笔,给王安石递过去:“反正以后到延安只能用这个了。”


      “也好,至少铅笔也可以涂改。”刹那间,王安石也显得鲜活、生动起来。两个年轻人都在内里燃起明亮的光彩,仿佛在大理石上点了一盏白炽灯,柔和了脸庞的轮廓。两人相视一笑,也不知道韩愈是否听懂了王安石的哑谜,两位熟识多年的好友随意交谈,一二语间,话题从坐在司机舱里的美国记者艾格尼丝·史沫特莱,一路聊到了留学欧洲的二十年代往事。似乎又能闻到啤酒浓郁的麦香味,醉出一股芬芳,能够看见土豆扔在炭火里滋滋作响,手忙脚乱的年轻人们好不容易将焦黑的外衣剥开,又被松软滚热的马铃薯给烫得火急火燎,舍不得吐,还把舌头烫得生疼。厨房的灶台上还摆着一口锅,下面的煤气烧得正旺盛,里面炖着洋白菜和红香肠,方便一起聚会的同志们便吃饭、便讨论……他们自己刚出版的杂志和报纸在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传阅,直到法国房东敲开狭小的房门之前,最后一个人才看完,并且偷偷地翻墙一跃,没叫人逮住阅读禁刊读物、聚众滋事的小辫子。


      “休息得可好?八百里秦川刚开了个头,倒也不急。车上颠簸,山高水远,不如再小憩半会。”王安石将话语绕回到了韩愈的健康上,未免有明知故问的嫌疑:韩愈的憔悴,显然和起居无关,既不来自墨魂,也不来自兰台,只能是来自于现世。但是他的口气真挚,还有一种不由分说的意味,似乎韩退之的问题当真能够轻易解决。


      韩愈点了点头:“我的魂力已经稳定,介甫勿忧。何况货舱都躺过,这点颠簸无碍于事。”王安石以后没有告诉韩愈,此时此刻的他,明明笑起来和任何一个人没有什么区别,但仍然像极了古文明的遗址,唯独剩下石雕和墙壁在无声地诉说遥远的真相。


      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下旬,当韩愈韩退之躺在一条法国邮轮的四等舱时,王安石刚刚给兰台陈生打了一个欠条,夹在墨痕斋的账册里。从上海到法国马赛的船票要一百银元,许多墨魂共同垫付的三百银元,一下子就减去了三分之一。尽管凭借王安石的能力,足以在上海这个不夜城、十里洋场、冒险家的乐园挣到数目可观的大洋撑起一段时间的开销,不过在韩愈的坚决要求以及王安石本人了解时人的心愿之下,两人不约而同,选择了和普通的留法学生一样,勤工俭学。连墨痕斋的那笔欠债,也算不得是打秋风,仅仅是各位,特别是昌黎先生粉丝会大宋分会的成员,担心他们的镇斋之宝跟着王介甫风餐露宿,恐怕会魂力不支。王安石到底在甲午后就出去过一次,闯东洋,去了日本。韩愈没有远行出国过,当他试图幻化一身纯粹的、完全的西式心相时,笨拙得像一个刚开蒙的幼童,在先生的面前怯生生背诵《千字文》。


      故而在某不愿意透露真名的苏姓男子号召下,凑了一笔款子,归在陈生的名下借出——若是是给,恐怕两位文公当场还原一个《礼记》的名场面,“不食嗟来之食”。虽然事情不曾上升到如此层面,可是一个本性固执的拗相公,一个不理金谷事的士大夫,会怎么样对待这笔钱,还真不好说。难怪热心群众苏某人听到王介甫收了钱,只是同时写了张欠条后,如释重负:“野狐精总算没有带着昌黎先生穷游!”韩愈听说这个事情后,还会心一笑:人人皆称介甫执拗,岂知他并非不近人情之辈?时日一久,自然能发现其为人可爱之处。至少在韩愈的记忆中,王安石在欧洲奔波的日子,有一半是为了自食其力地还清本金,甚至多加了所谓利息。


      不过,王安石很快就后悔买了四等舱的票——四等舱,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无等统舱,设置了一些重叠的多层铺。韩愈待了一个夜晚后,王安石把他从半明半暗里堆积着的货物里拉出来,在甲板上好好洗去了货舱里浑浊的空气,但是又染上了海风的盐卤味。风鼓起了韩退之的袖子,就像有一只鸽子要从他的衣襟里扑翅而飞。后面的天那么干净,好似被洗过似的,像一整块刨下的冰,没有丝毫杂质。那时候的韩愈多了一些好气色,精神饱满,望见远处鲸鱼喷出的水柱。王安石看见那水天相接的地方,才意识到船离了故土,离了泰贡,正要往新加坡驶去。临近春节的时候,他们一起看见了新加坡的华人贴起的春联:“皇恩春浩荡,文字日光华。”韩愈若有所思,王安石不知是喜是悲。


      待半个世纪之后,他问起退之的感受,韩愈却东拉西扯地聊起来了南海、印度洋和地中海沿岸的著名港口,许许多多衣衫褴褛的苦力在码头搬运着巨大的货物,也有人在殷勤地帮下船的旅客拖着行李,沿路还有像星辰一样多的小摊,当地人吆喝、叫卖特产的鱼、香料和糖。还有很小的孩子,赤着脚,在那里做工或者讨饭,也许从小到大就没有一双自己的鞋子。话及此处,韩愈的语气审慎,目光悲悯,全然没有任何“皇恩浩荡”之感。与之相反,他后来翻开了当年和蔡元培的书信,久久地凝视着四个字:劳工神圣。那位北大校长,也与他背道而驰了。


      他们没有谈起任何经典,任何古老的智慧或者圣人的言谈。在这个充满着形形色色的激进派、哲学家和改造世界的实践派的时代,韩愈和王安石谈论着所有同时代人关心的事情,比如妇女问题,这个主义和那个主义,姓蒋或是姓汪。也各自交换了关于外国历史的意见,对华盛顿、腓特烈、叶卡捷琳娜二世评头论道,少不得针锋相对和一番唇枪舌战。聊到最近的历史,也就是一战时,王安石忽然记起,第一次世界大战在地中海布的水雷还没有彻底清除。他不知道魂力能不能感测到水雷,就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韩愈。没有意料之中的大讨论,只见韩文公毅然地抽出了一丝魂力尝试感受了一番,不需要语言,王安石也立刻投下了自己的魂力——最后,什么都没有。没有电影里的惊涛骇浪,没有生与死的挣扎,没有惊恐与无助,更加没有无能为力的脆弱。船上的旅客安然无恙,只是遇到了一次风暴。而本来不会晕船的韩愈,在此之后却连去三等舱的餐厅吃饭的力气和欲望,都没有了。


      一九二零年一月十四日,王安石和韩愈抵达马赛港,十二月九日由上海启程,他们在海上漂整整泊了三十五天。他们一开始被分到蒙塔尔纪的中学,补习法语和自然科学的知识。这个城市距离巴黎不远,是个省会,他们曾经在一次往返的过程中去了巴黎,没有匆匆游览巴黎市容,而是在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妇人经营的花店,买了一束用透明玻璃纸包着的、红得要燃烧起来的玫瑰花,扔在了巴黎公社社员墙下。烫金的“1840”数字,被鲜花灼烧得仿佛要流淌下来。过不了多久,王安石不得不学苏轼的模样,把全部硬币分成几份,每天只用一定的金额了。于是鲜花店的老妇人再也没有看见他。可惜欧洲的造币法与祖国不同,却不能串成一串,只能任由荷包里面的金钱叮咚作响。韩愈则认真地发现,这里的人们,只要不听见口袋里金币银币的声音,就会大病一场。


      王介甫去这个工厂和那个工厂时,韩退之就端端正正地坐在出租房里,用已经完全熟练的法语,不查词典地写下一篇幽默风趣的新闻报道,并且理所应当地收到出版社的稿费。等王文公风尘仆仆地回来,韩文公也撑起脸,最后起身,两个人在厨房里一起做饭:法国的蔬菜和中国差不多,夏天也吃着法国南部和西班牙运过来的茄子和辣椒。一次,韩愈把辣椒多放了进去,最后不得不和王安石一起吃了面包加水煮辣白菜。吃饭的时候,王安石还面不改色,只缘手上的书籍叫人欲罢不能,韩愈趁着喝水的功夫,盯着他不曾抬起的眉梢下的封面字样——ABC du……——不等退之看清,王安石似乎也反应过来,捕捉到韩愈堂堂正正的目光,光明正大,原本要说的什么话都咽了回去。而不出意料的,最后一个单词是communisme。当韩愈看清这个单词时,之前与他讨论了那么多主义的王安石也用目光询问着他。


      韩愈知道,在种种社会思潮涌动的情况下,这已经不是庆历二年的分歧那么简单了。可惜他也没有给王安石和自己分道扬镳的机会,只是递过去自己刚刊登的社论,标题是这样的:“论法国华工运动”。


      二公欣然,抚掌大笑,相约救亡图存。


      “退之,说起来当初还是我有累于你。”王安石说得确乎是事实。虽然墨魂不便参与世事过深,无奈因为与几个进步学生的交游甚好,却把他拖进了学生们发起的“拒款运动”里面,宪兵抓人时,不管青的白的,一并提到兵营里。王介甫魂力颇足,但凡动用一二,自己隐去身形,一走了之便是,但他不能抛下学生不管。最后,当韩愈用一张法国领事开的通行证,在被拘留名单上寻找王介甫时,他早早地被押到马赛,却是驱逐出境了——这件事情在墨痕斋流传了好一阵。不是因为王安石固执得可笑,反而大多数魂说到此事,连晏殊也不禁嘴角上扬,似是联想到当年范仲淹被贬出京城的事情——一个坐着驿站的车,走了;一个坐着来时的船,回去了。但又是何其光荣!简直是荣幸至极。


      韩愈微微一笑,眉宇之间风采尽现:“若说真的累我,还是你回了上海以后。我光是为了寄信,就得在意大利广场喝完咖啡后,徒步走到邮局去。”他没有说,他把每一辆自行车踩在地上的声音,还有清脆、明亮的门铃声都当做是邮差上门的预示,并且一次次失望,又总在不经意间收到一封远方的来信,豁然开朗。


     这下轮到王安石无话可说了,谁让他曾经突发奇想,把一个月的信集中起来,同时发过去呢?结果是跨国邮件一下子堆积如山,把韩愈砸昏了头。特别是他兴致上来,讨论了不少理论问题,韩愈一封封地回复,反而要用绳子扎着一大捆的信件,一步一步走到邮局去了。


      哪怕聊起来当年的书信,他们默契地没有提到后来互换的剪报:那是离留法很久以后的事情了。王安石还是习惯给韩愈写信,直到迈入一个新的世纪之后,才差不多慢慢地回归到面对面的口头交流。记得是一九二八年,韩愈在广东重游故地,王安石前脚刚到形势较为和缓的武汉,后脚就在提前告诉退之的地址,收到了一封信——从广州报纸上剪下来的新闻报道,上面印着一对男女的照片,手脚都戴着镣铐。后面是冰冷的铁窗,不言而喻。女子身着学生装,白色披肩,头戴毛线软帽,挽着青年的手,神态自若;青年穿着风衣和杂绒西装,目光坚定,瘦得似铁,唯有右手因为受刑而僵硬、红肿。下面的文字详细说明了他们的身份,遇难的时间和地点,前因后果,但最为瞩目的是一句以女子口吻写下的话:“我们过去在一起工作,一直没有结婚,现在我们宣布举行婚礼。”还有一张明信片,正面是普通的岭南风景,背面的空白处是韩愈的留言,也只有寥寥数语:“那是刑场上的婚礼啊!”


      王安石没有正面回应,而是寄去了八年前,上海时报记载他们远洋出航的《留法俭学生出发记》的报道,还有当年的一张《本届赴法学生调查表》,用铅笔标出了韩愈的名字,但是没有勾出自己来。


      下一封回信更厚了,不过内容只是关于伊里奇和罗莎·卢森堡的论战而已。


      从三原到洛川再到三十里铺的日日夜夜里,韩愈已经无数次地看见救国的标语,也在办事处的逗留时间里,不止一次看见了高悬的宣传画像。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热切,这样不同于自己熟悉的生活的空气和氛围,但他和王安石不是一群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谈不上人生中第一次违抗父母的叮嘱、旁人的期待、感情的羁绊,出了第一趟也可能是最后一次远门;但是,韩愈的确感觉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并且沉浸在这个世界无与伦比的独特和绮丽之中,宝塔山、延河、南门上刻着的“安澜”两个大字,似乎都具有一种活泼、轻快和令人激动的意味,不如说,就是有种只能称之为“魔力”的东西。古城身上那种朝气蓬勃的精神,正吸引着有着相同特质的他。哪怕他魂力衰弱,而有些暮气沉沉,也意外唤醒了沉睡的年轻的魂魄——韩文公的一生酷爱波澜壮阔的事物,无论在华山上留下了多么惹人发笑的千古轶事,他还是在诗里面不厌其烦地描绘那壮阔的河山,他咏麒麟,歌千里马,因为他爱这雄奇和壮美。他把自己的诗也削成了这样奇峻的形状。


      为什么要奔赴延安?

      因为延安就在这里。


      假如他不是墨魂,他确实沉沦在新的一番天地里面了。年轻人们只兴高采烈地欢迎另一个世界,很少有人想到过去那个的世界,以前的个人经历已经变得微不足道和无足轻重了。多年以后,当人们在自己的回忆录,回首往事,往往无从下笔,乃至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过去,那个时期的全部故事,早已经随着奔腾不息的延河融入大江大海,成为历史、成为一个印象中很久、很久以前在哪里见过的朦胧不清的影子,成为上一个人生阶段里已经不该再追究下去的年少轻狂。虽然也许还能回忆起孩童时代的事情,却记不清出自己在参加运动之后的个人生活了:正如韩愈和王安石看过的一本苏联小说所言,现在,没有“我”,只剩下“我们”。


     但是,他是墨魂,他活得太久了,他看见长安城北面的门户延州府最终沦陷,也看见古老的城墙对着他青春常驻的面容。谁能想象,韩文公吟咏了那么久的长安,最后也被付之一炬,可怜焦土?而时过境迁,长安已经老去,更名为西安的城市不复繁华。生老病死苦,长安老病死苦,唯独延州生机盎然。最后,当年诗家怀揣的理想、希望和期待,在这个时代却要被交付给延安呢?长安已经不是长安了,他自以为熟悉的最后一片土地,在很久以前也给剥夺了。


      他的错误,仅仅只是他存在得太久了。就像穿在书生身上的长衫,无论如何,最初面对新的世界时,未免不合时宜。衣裳本身却是不自知的。他所能做的,就是在无穷无尽的时间里面,主动拥抱世界。


     当初断发易服——斋里有些人简直听不得这个词——晦庵几乎是脸色阴沉了整天,没有一点“事理通达心平气和”,上次还是在宋亡和明亡时如此。但当王介甫系着领带、一头短发进门以后,沸腾的全场都安静下来。韩愈再一次认识了王安石的决心。割舍,难道不痛苦吗?自然痛苦,而且是痛苦百倍,但是不忍痛,所有人就会继续痛苦,永远痛苦。


      他们别了同行的陈明翰同志。不如说,他们两个人其实本来只是顺带的。就在礼貌地告别之时,一位个子高挑的女士从司机舱里钻了出来。她一身灰棉布军装,打着绑腿,外貌看上去有一些印第安人的特征。美国女人抱着手提式打字机,冲他们笑了笑,说了几句英文,小鹿似的,敏捷地跳下汽车——简直就像跳舞一样。陈明翰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就急匆匆地帮那位女士取摄像机了。王安石看着韩愈,韩愈也瞧了一眼王安石,各自忽然笑了起来:那些在报纸、采访报告、纪实文学的署名处出现的名字,如今一个个活生生地站在他们眼前了。毫无疑问,那是前来访问的艾格尼丝·史沫特莱。与此同时,为人熟知的前顾问、德国人李德抓着网球拍,喝着苏打水,和马德海先生穿过街道。加上他们两个对中国人更加如雷贯耳的名字,一切如同魔幻现实主义小说。


      谁能想到韩愈和王安石也去闹红?但是事情就是这么顺理成章地发生了。一个时代塑造一个时代的人。


      下榻第三招待所,即所谓西北旅社后。王安石带着韩愈去“打游击”,请他会餐一顿。王相公的手笔总算大气了点,不至于如宋人笔记里记载的一菜一汤一饼而已。炒鸡蛋,炸丸子,熘肝尖,还有延安的名菜三不沾。于眼花缭乱的黑色长袍、棉布长衫,于五颜六色的旗袍、毛衣和外套,于黄发垂髫和朱颜白发当中,韩退之坐在街边的摊子上,只动了几筷子,就问道:“介甫,想好出路了吗?”


      王介甫咽下一块黄米枣糕,一字一句地回应道:“扮学生。”


      “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韩愈对此没有包袱,何况不是第一次。只是他盯着王安石没有刮干净的胡渣,试探性地询问:“……不妨稍整仪容?”他用魂力直接笼在二人身上,即使王安石当场变化心相,也不至于引发怪力乱神事件——王安石一时半会不知道该说退之想得真周道,还是说韩退之今天就是想逼他大变活人。他抹了抹脸颊,眨眼间,眉目之间更显年少,还多了点没有完全褪去的婴儿肥。身上的衣服也变换成合身的学生服饰。


      “退之。”王安石唤了一声。韩愈知道自己也逃不过,便忍住了笑意,凝了学生模样的心相出来,棱角却是柔和了下去,嘴边还是含笑的。终归没有往王安石的脸上去捏一把。


      感谢唐宋八大家的文章在中学课本占据一席之地。


      一九三七年八月一日,王安石、韩愈考入抗大第三期。在登记表上,两个人用了化名,王安石还好,一个“王介卿”足矣,偏偏韩愈不加修改地用了自己的字,开学之初便因为《师说》得了“韩老师”的美名。王安石曾经以为,韩愈会去鲁迅艺术学院,却没想到他也报考了抗大。


      也没有想到今天,他俩一起扛着凿子开窑洞,一起烧木炭,连点灯都是用煤油。延安出煤油,别的地方还只能用吃的菜油。王安石对此毫无感觉,眼里只有新华书店和光明书店的书。至于韩愈,他曾经想在广州买一件呢子大衣,跑了好几家拍卖所想挑选一件便宜又看得过去的,真没有找到。如今有得用,东西都是公家发,无论如何,已经安心了许多。每天同一排窑洞的学员在星期六休息的时候,路过他们两个的院落,只能看见门前四五米高的土坪上摇曳着几株杨树,门要是敞开来,准能看见他们两个在读书。偶尔韩愈会出去,到图书馆,也不知道多少次图书管理员告诉他,这里看书不需要付钱,不要总是留下钱财了。一次,一个少爷——韩愈记不清楚是谁了,他是个有钱人家的儿子,带着一个体面的跟班上的抗大,吃饭还要使唤人,每天都会从杨树下走走停停,撞见了携着书出来的韩愈。他和那个少爷谈了几句,从早上聊到下午,从白天聊到黄昏,不管那个人思想通没通,反正以后杨树下没有来来往往的一个人了。后来知道,那个跟班也被编进大队。王安石知道后,评论了一句:“不能把人当牲口使。”他当年身边只一个老兵看门护院,除此以外,别无其他佣人。


      工作日的晚上,王安石就借着油灯,和韩愈对上大课的笔记,顺便点评教师们的优缺点:艾思奇讲课枯燥,陈伯达会写不会说。尤其是李德,说话天马行空、脱离实际,在韩愈看见简直不足以为人师。焦敏之喜欢指定小组,研究一个课题;任白戈与他的方式全然不同,他上课先叫大家看书,讲一段,就让所有人讨论。后者的做法尤为得韩愈欣赏,王安石却更喜欢前者,大概是白纸黑字不容易疏漏任何一个想法。至于范文澜……实不相瞒,他所讲正是中国通史,为此,两个人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公开处刑的奇妙感觉。过不了多久,同学们就发现,讲到唐宋时,韩愈攥着自己的袖子,王安石死死地盯着笔记上的每一行字,均是有所失态。


      也是有一次,讲熙宁变法,王安石居然把韩愈在车上递来的铅笔笔芯折断了。那支笔用了太久,已经短了,虽然没有舍得扔,但是他只得弄根鸡毛,劈开一半,充当蘸水笔。这件珍贵的历史文物至今仍然保存在天一阁里,包括韩愈第一次在抗大吃小米饭的照片——黑白照片,可见韩退之在一个山头上,端着小米饭,站在那,让大家看。抗大的规矩:洋铁桶装饭,哨子一吹,放下背包,蹲下来就吃。吃饭超过三分钟,就会被处罚,最重就是不许吃饭了。倒不是韩愈吃饭慢,只是他的恐高症又犯了——来的时候还能上去,走的时候只能靠王安石扶着了。至于处罚,军纪总是要有的,只是罚了最轻的照相。后来被昌黎先生粉丝会的无数成员瞻仰。


     “……就这样还想爬宝塔山?”王安石一手扶着他,却不能否认:宝塔山真的很壮美。背后的黄土高原如一幅奇异的超现实主义画作,是一种浑然天成的震撼之美。


      只是韩愈已经软趴趴成了一团液体,老毛病还是改不了。王安石最后几乎是抱着他下山的。


      继韩愈恐高的笑话在男生队里面传开后,王安石自己也闹了一个笑话。延安每周星期六和星期日的交际舞会,在他看来,和那些簪花赐宴的交酬有所相似——反正都是他不擅长的事物。韩愈拉着王安石去过一次,结果是两个人都在角落里当“墙花”。话虽如此,二人还是当作一场音乐会来欣赏:许多乐器是自制的,笛子、尺八,甚至是二胡,也有一批偷运过来的管弦乐器。一个青年没有洗手,就搂着姑娘跳舞,结果女孩子腰间的布料黑得一片,吵着要青年洗干净。他们边吵,别人的狐步舞继续跳,韩愈洗净一盘枣子,供王安石思考时所用,就当是磨砺喧闹之中取一片清静了。他熟悉他的习惯,就像熟悉每天穿的衣服一样。中间,那个脏着手的青年很不好意思地下场,也伫在旁边当摆设,和思考时看起来温和、外貌更年少的王安石谈了几句。


      结果回去以后,第二天在窑洞里,出现了一封信:“我想和你变受。”——“恋”写成了“变”,“爱”写成了“受”。王介甫当场黑了脸,这个心相又为人熟悉,不能轻易变换,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被当成女子。韩愈分析了一下:延安的男女比例据说是九比一,不管是不是,女性是比较少的。孙维世那样的电影明星可不好找,在男女一样要求的环境下,遮盖性征,穿上军装的女性还真不比男性容易辨认。


      王安石丢了一个嫌弃的神情:“那是谁给他的自信,三言两语就能撩拨人恋爱?”


      韩愈很无辜,韩愈也不知道。但是从此以后,该青年却得了“变受”的雅号。墨痕斋那边,罕见地对此一无所知:王安石不必说,韩愈更是不愿意讲。甚至不愿想。剩下的,好说歹说,王安石才放下对交际舞会的偏见,又被韩愈带出去了。 除了舞会,空闲时间还去听音乐、看话剧。可惜次数还是很少,特别是在杜甫川上开了一块地之后,“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的愿望似乎又一次被圆满了,远远胜过盛大的舞会和热闹的庆典。


      原本这里叫牡丹川,只缘诗家杜子美当年骑着毛驴,投奔朝廷时,在川口七里铺石崖下露宿,于是后世立起了杜公祠,牡丹川更名为杜甫川。川口的北侧有一个采石矶,采石矶的山头上是西北局的机关,进川后就是延安自然科学院,从自然科学向西走,就是光华农场。唯独川口有一亩的荒地,无人打理,两人就动起了心思——“四体不勤”,两人沾不上边,一个是走访基层的官员,一个是随军征战的参谋;“五谷不分”,如今却沾上了。比方说前天韩愈从老乡那里买了一袋糖,还以为外面包装的是芝麻,一问,才知道是苋菜籽。他想到门前的土坪就有许多野苋,拔了一斗苋菜籽,结果人家只要白的,而韩愈把白的和黑的混在一起,一文不值。经过商量,他们认为这是值得严肃对待的事情,最好还是开一块田,实践增加一些农业的知识:说到底,西北的植物进化几千年,即使是出身北方的韩愈,也认不得了。也或许是学术问题终于被讨论殆尽,两人已经暗戳戳地准备当跨领域专家。


      王安石用魂力搬开了石头,改造成了一片耕地,如同一只在北美平原上忙碌的美洲獾。川地比起山坡上的坡地,更为高产,但风险很大:一旦大水漫上来,收成全部会泡汤。王安石以为,这个险值得冒,事成则机关食堂加餐,事不成亦无所悔。韩愈每天清早和晚上陪着他去劳动,陕北老百姓把下地叫做受苦,主要的批评也是说他们两个白费时间……只是对于两个以世人的文墨情思为刚需的墨魂而言,精力、时间实在不算太金贵。何况王安石拓荒之后,韩退之再也没有“出去多呼吸,有利于健康”的借口带他去舞会了。他随口问了韩愈,想要种什么,韩愈也不经意地说了枣子——枣树是一种好养活的树。


      第二年开春,除了苋菜、南瓜发苗以外,一株小小的枣树也被移植了过来。那年没有发大水,作物没有被水冲掉,长势很好。主要的问题是收获的时候,总有人顺手牵羊,好在只是小偷小摸,不至于肆无忌惮。因而王安石思考时,咀嚼的零食多了一样苋菜籽糖。苋菜籽收获以后,在杜甫川洗了好久,在锅里慢慢煮,不一会就变得很稠,放了糖,有些甜丝丝的味道。可是吃起来有些磨牙,因为掺了洗不掉的土,他思索时不至于口腔里都是令味觉封闭的甜蜜,好像激进的热情里总有一丝冰冷的警醒。一般来说,大多时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韩愈,则学会了写菜谱:《瓜菜烹调法》,共分“瓜片”“瓜丁”“瓜丸子”等十大类,菜名有“瓜春卷”“拔丝瓜丸子”“熏八样瓜”等等,妙笔生花足以使人胃口大开,虽然他一道也不会做,许多也是靠别人的口述,甚至是想象来完成的。后来,东坡在墨痕斋试验了一下,还真的做出了全瓜宴。


      那株枣树也迟迟地开了果,不等别人趁机而入,韩愈自己就拎着竹竿,赶走了偷食的鸟雀,打了一地红澄澄的枣子。刚到杜甫川的王安石,不幸淹没在一片红色的海洋里面。等他探出头了,第一时间看见的不是韩愈,也不是枣树,而是想象中的一朵淡黄色的枣花。距离下一次开花,还有很久。他喜欢四时的繁花,但是,果实里面,唯独歌咏过红枣。有时候,他不清楚是要结果,有始有终才好,还是选择在晚风中凋谢。在融入延安的生活后,他只知道顺势而为就好了。当初在法国是被赶走,那么以后离开延安,也总会是当历史庄重地退场之后,刹那间,热闹的戏剧在离开舞台的一瞬间,就化为尘埃。


      繁华落幕之后,唯有山川不改,天地永存。或者说,墨魂也只能看见墨魂历经千年、亘古不变。一个墨魂孤独走来更多,生前的挚友和知交,却是被抛在岁月漫长的阴影里,如同月球的背面一般不可见了。


      “介甫,隔壁有人需要我们帮忙布置婚房。”把王安石从枣子堆里挖出来后,退之歉意地致意,又收拾了一筐枣子递过去:“贺礼是要到的。如今变风俗,易礼仪,陕北人民就地取材,多半以红枣为新婚贺礼……”


      农业专家·农田水利法·王介甫当即打了一个问号:韩退之,你不对劲。


      陕北什么时候有的这种民风!还怂恿种什么枣树!早知道拿伙食尾子种苹果树或者梨树不香吗?既然如此,以后成天有新婚夫妻上门顺手牵羊了。


      话虽如此,晚上和没有婚纱、没有礼服,顶多是把衣服洗得更干净整齐,烫过一遍的夫妻、宾客们坐在剧院里面看戏时,王安石还是把枣子一个一个往嘴里喂,脑子里的想法已经从上面戴着头套、化了妆的特型演员,从话剧《带枪的人》转到了不知道哪里。他和韩愈从窑洞走到剧院,需要在流淌的延河边一连二十分钟地漫步,月牙的寒气正滴在枣树的叶片上。


      作为出色的文学家,青史留名的诗人,王安石已经掌握了无数通情达理的道理和遣词造句的技巧,诗的优美的形式,在早年的时候早已得心应手。可是在韩愈心里,优美的情调绝对是一种原形毕露的丑态,美丽的形式不足以塑造一个真正的人。看凝重的天空沿着黄河河岸两旁不断延伸下去,天色茫茫,水也茫茫。远去了水天相接的地方,近处的水花闪闪发光得像刚刚割下来的鳞片一样,不是鱼鳞,而是某种奇异的兽褪下的外皮。眼见得风搅得云越来越密,竟然好似跃出一种只能存在于古代传说里的、奇特的野兽,它那高耸的脊背,分明地掠过河面,尾巴打在浪尖上,溅起的水花一直拍到桅杆。河道上三四来艘船上的桅杆,正明晃晃地要往那野兽的皮肉里戳。


      于是,那美丽、不存于人世的生灵重重地摔在了沉甸甸的云层上,又被抛在最终归于寂静的水底,直扑过来一股腥恶的、肉体和生命一并发臭的温风。人类用锐器轻而易举地决定了它的命运,但它不缺乏高尚的、真正美丽的情操。或许只有这样一种伟大的、瑰丽的精神,一种迷人的思想,才能培养所谓的人。


      在观众的注意力都被剧情吸引时,王安石凑近韩愈的耳旁,问他:“你以前写的,刑场上的婚礼是什么意思?背后是监狱,主角只是假扮的夫妻。”


      “不是夫妻,却是战友。”坐在新娘子旁边的韩愈回答。


      “像罗莎·卢森堡和卡尔·李卜克内西那样上断头台?”


      “嗯,”韩愈的眉目在月光下格外清晰,语气温和,不容置疑:“我们一定要共同上断头台。”


      明知道墨魂如果不是自愿,根本吹不灭,打不破,刺不穿,除非文字全无、著作皆毁、被世人遗忘,才会死亡,但王安石还是答了一句:“以后,我们一起,像他们那样上断头台。”


      等世人不需要韩文公震耳欲聋的奔走疾呼,不需要王文公字字泣血的奋力直笔,不需要、也不用理解痛苦,永远幸福,永远光明时,他们就要到刑场上去。那时候没有一个乞讨的人,没有一个花枝展招的卖身女,没有一个在道路边背负重物的老人,家里没有遗孤,好人不会活不下去。没有人会饿死,没有人会成为牺牲品、无可奈何的悲剧人物,每个人都如愿以偿。


      死得其所,何其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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