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有斑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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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见郑花不得半山句,却参鲁直称门生。

【宋朝组】诗酒趁年华(下)

*末尾有半山谷,无其他明显cp

*每个墨魂抽到的《论语》酒筹或多或少有暗示,解释和典故出处放在结尾了。

*万字预警,有些内容与上篇有联系。详情可以戳本篇所归属的合集。

*李清照开头的感慨+柳永唱《牡丹亭》的片段+苏轼最后所言,都是想表达一种清醒又感到幸福的痛苦,一种穿插在戏里戏外、庄周一梦般的失落感。


      兴许是宋朝的各位不常单独聚会,今天特意碰头,因而东坡委托沈存中按照宋人的《燕几图》,订做了一套有趣又方便的拼装桌椅,连带着面向庭院的活动室,也换上了宋代的隔扇;自然,也是出于季节考虑,如今四时转暖,墨痕斋又无现世中“倒春寒”一说,轻便、透气的隔扇更加利于呼吸第一口新鲜的空气。且说东坡先生的新桌椅,其中可谓是大有来头:拼装家具,并非是现代人的天赋权利,这般奇思妙想早已付诸实践。只见场上有三类木桌,两长,两中,一短,都宽一尺七寸五分。长者可坐四人,中者可坐三人,短者可坐二人。若是两长三短围成一桌,则可容纳十二个人吃饭、饮酒。今日只是游戏而已,于是子瞻略加思索,将桌椅安排成图样上的五方状,正好空出两个方格大小的位置,可供安置摆放花瓶的方桌,中间的短桌充当香案,便于熏香。满打满算,可以坐十四个人,于宋朝诸位,称得上是绰绰有余。

 

      香案上的玉炉安谧地焚烧,犹如海上神秘的仙山,烟涛微茫,红尘香客只看得见云雾缭绕,不可偷窥大道;若有若无的香雾,又仿佛一树世外梅花,有道是“想环佩月夜归来,化作此花独幽”①,只觉此香恬澹寂寞,如林下美人孤芳自赏,非世人所崇尚。假如小姑娘能够想起来,黄庭坚几个月前给她补的功课,便能知道,这云母上熏的正是韩魏公浓梅香。黄山谷爱这半两黑角并沉香的味道,称赞“如嫩寒清晓,行孤山篱落间”,取一名称“返魂梅”,也是因为这段故事,“香癖”的名头也传播得更远了②;后人多以返魂梅称呼此香,韩稚奎的字号,反而为黄山谷的痕迹所掩盖了。可惜兰台不是个好记性的,闻一闻,心底夸耀幽香袭人,就算过去了,自个钻研不出什么学问来。倒是李清照、陆游和王安石的情绪明显有了变化,易安居士好香,陆务观好梅不提。王安石却是想起,那在诗家的《熙宁奏对日录》里,被批为“除了面目姣好外一无是处”③的老上司韩琦,只是面上不曾言语。

 

      “梅香不俗。”李清照既是感慨,又是满意地说道:“苏子瞻心思活,非但桌椅板凳,连同杯盏瓶壶也是好物件。从前为了体面,动辄向四寺六局租赁金银器皿,虽省宾主一半之力,但到底是租金昂贵。汴京人可以把那二三十两的租费运费扔在水里视而不见,追逐世俗烟火,可我们当真心安理得,什么都没有错么?”她似是叹息,捡起一对墨痕斋收藏的金银葵花盏,盏中花蕊细腻生动,堪比画院写生,当真是富贵气象,一如晏殊的小词,落得悠游自在。以前大可说“这般闲富贵,料得没人争”④,不过现在心里头,终究还是有些患得患失的惆怅。她的发髻上始终戴着一根琉璃钗:少年是贪图它的方便。每逢清明时节,城中行首纷纷出动,金银满头,人人争看烟花女;士大夫在家中蓄养的女乐脚踏云台履,头戴莲花冠,扮作出水芙蓉;贵妇也戴着流行的白团冠,巧梳云尖,当真是争奇斗艳。唯有寻常巷陌的良家妇人松松地挽个发髻,插一支琉璃钗,朴素无华,却是简单方便至极。晚年是铭记过去的所有记忆。琉璃,谐音“流离”,一语成谶,正如汴京的女儿曾把一年的花卉簪在头上,称“四时景”,后来靖康纪年果然止步于一年那般,读书人唤作“服妖”,民间唤作“犯忌”“不吉利”。南宋孝宗厉行节俭,宫中娘子不戴珠翠,多饰以琉璃,最终不逃崖山一战全军覆没的结局。元明文人的剧本上,只把这唤作曲终人散,人去楼空的伤感,佛家说,这是如梦幻泡影。

 

      “婆婆,还请验酒——江南的甜酒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滋没味,这次总不能少了塞北的烈酒。” 稼轩递来一盏蕉叶状的酒杯,小巧玲珑,仅仅只容叶脉中心的凹陷处盛着几分酒。李清照一看,怒极反笑,说道,“好你个辛幼安,见不得你婆婆豪饮啦?酒斟满,捧觞必蘸甲!”话音未落,易安自顾自地便换了之前的银葵花盏,满满地斟了杯酒,畅饮起来,酒水如同瀑布一样奔涌,永定河边的热血在大地上到处流,似乎可以看见好水川长十万军民魂兮归来:“好痛快的酒!这次可无李太白偷尝佳酿,又有幼安的好酒,我等只需坐享其成而已。可兰台妹妹喝不得,妹妹,‘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⑤,与其喝陆务观的茶,不妨我弄些凉浆、豆蔻熟水、香花熟水,或者是雪泡缩皮饮与你……水煎八分,去渣滓,冷藏后用,最适合女子饮用。喝完,带你去踏青……”

 

      务观和稼轩一并收起了李清照的酒盏,只是务观的藏在袖子里的拳头,握得愈发紧了。兰台知道,李清照也许是想醉了,仅此而已。但也是因为如此,所以她又是喝醉不了的,亦是这般,愈要显得自己醉了才好。她只是冲易安居士笑了笑,不说话,接着环顾四周,准备宣布游戏正式开始时,东坡摆了摆手:“兰台,沈梦溪没来呢。”应该是记着沈括钻研拼装桌椅的情,苏轼便提了一句,倒是兰台有些惊讶。“存中前辈原来也喜欢这种游戏么?”看来一时半会指望兰台褪去对诗家的全部刻板印象,还是有些遥遥无期啊,苏轼内心吐槽一句,便解释道:“存中按你们以前分科来说的话,就是那种文理全才,但印象里面理科更厉害的那种人。”兰台一介偏科人士,常年处于理科食物链底层,突闻此语,瞳孔地震,又庆幸韩老师和柳先生不在场,不然……岂非如上次一样,课业加倍警告?寻思此处,她的余光又偷瞥向王安石,见荆公若无其事地和山谷对起诗,未关心这边情况,于是放下心来。

 

      “鄙人来迟!——诸位见谅,见谅。”沈括匆匆而来,几乎是从门槛上跳过去的,这般跳脱之态自然是不好看。进门后,他端正一下姿态,入了座,望着新装的隔扇,又对兰台说道:“我的好后辈,都与你说了,早点换了这老旧隔扇,与时俱进地用最新的玻璃产品设计,就不必春夏秋冬都要换上一遭了。你瞧,也就是一点资材……”想到王荆公就在背后,沈括突然后背一凉,自动自觉地省略了往后的推销内容,直到某道突如其来的目光终于消失后,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呼,过去这么多年,相公的威压还是那般可怕。”这番话,沈括当然不会说出口来,若是兰台知道,多多少少会有些认同,毕竟辛弃疾U盘里那所谓《墨痕斋珍贵影像》之《王大丞相的淫威》确实深入人心。不过,或许一切正好相反呢?不是王安石有气场强大的威压,只是他沈存中还是心怀党人之见,诸如苏老泉总是少不了明里暗里内涵一声“某些魂”,无法免俗罢了。这个深层次的思量,沈存中更不会宣之于口,只好思考下个版本的自动扣费系统的更新内容,顺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再坑兰台一笔。唉,真不如回去和C++作伴。

 

      “那便开始吧!”兰台不知何时提起瓶中的假花,当作指挥棒一般挥舞道。苏东坡当即以主持人的专业素养,抄起平日灶台厨房所用的大勺,充当话筒,将李清照之前给在场的诸位勾起的淡淡愁绪一扫而空,接话道:“墨痕斋天水台提醒您,您正在收看的是《宋朝有你》新春特别栏目,由第四十二任兰台和苏东坡特别赞助播出。”兰台一听,心里笃定:果然,这不比春晚小品来得搞笑?东坡果然没有让她失望过。只见子瞻继续手持大勺,端着新闻联播般字正腔圆的腔调,仿佛面对的真是一个摄像机镜头:“本期将和我们的两宋老朋友继续探索宋朝风尚,走进宋朝人的物质生活和精神文化当中,看见除了‘赵九妹’,‘高粱河车神’名梗之外更广阔的宋朝。今晚的新春幸运嘉宾都到了现场。现在,掌声欢迎他们!”语毕,兰台本担心众魂并不买账,气氛烘托不到——谁知苏轼默默地按了袖子里的mp3,震破天际的鼓掌声此起彼伏,声浪一浪更比一浪高。明允一把年纪,第一次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耳背,又得留神看看旁边的子由是否被桂花糕噎住嗓子;李清照、陆游、柳永无事,倒是幼安居然被酒呛住,惹得婆婆好生嘲弄打趣;王安石和黄庭坚那如德芙般丝滑的对诗思路,竟然一瞬间都不约而同地卡顿了一秒;沈括泰然,习以为常,大有理科生风范的不动如山。不得不说,这是一个鬼才选择,兰台心下大为震撼,最终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刘梦得式的呼唤赞叹:你 珍 蚌 !

 

      开场白已尽,终于又到兰台的上线时间了。小姑娘回忆着军训时站军姿的要求,立得笔直,把假花拍在桌子上:“所谓行酒令者,由来已久。据考据,此事最早可以追溯到兰亭雅集,曲觞流水之事。不才为觞录事,执掌罚酒的杯盏;子瞻既为永叔弟子,便为玉烛录事,掌管欧阳文忠公所赠的酒筹。如何?大家都那么熟悉,也不需要什么律录事调矛盾了。”众人无异议。兰台把目光落在了那酒筹上:离得很近,她认真看清楚了那酒筹的模样。那虎头虎脑的乌龟昂首曲尾,四肢着地,龟壳上怒放着一朵金色的莲花。莲花座上不是慈悲的佛陀,却是蜡烛一样的酒筹筒,各处分别装饰雕琢了鱼子纹、流云纹和荷叶纹,顶端还塑一圈金菊花瓣。“论语玉烛”四字笼在衔花、衔果的啄嘴飞鸟的图案之下。酒筹和酒筒本身为银器,只是刻成处皆鎏金而已。莲座上的菩萨不但没了踪影,还要孔夫子出来给你劝酒——这是它稀奇的缘故所在。六一居士仰慕韩文公,因此对神仙怪谈的看法,从来是信奉圣人所教诲的敬而远之,他又不避饮酒,珍藏如此物件,却是可以理解了。圣人在这一刻离得很近,他们也是要入世的,箪食瓢饮的颜回和放浪形骸的宰予,都一同参与这不落幕的盛大庆典,正如欧阳修一个儒生也尽情地白日纵酒,拥抱真实的尘世。

 

      “那么,从我开始即可。”兰台用花枝指了指自己,揎拳掳袖地从东坡那抽了一支签。旁边的人定睛一看,上面道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觞录事五分。“你会是最好的兰台。月亮圆不过你的圆满,红花红不过你的福气。”东坡见着签文,诚恳地点头,虽然没有再按mp3,但是在内心疯狂鼓掌表示肯定。兰台看着小字备注,唐人以五分为半杯,十分为一满杯,如今赚得这般便宜已经是万幸,笑道:“我会继续走下去的。”听闻此语,在座众人皆是眉目舒展,最明显当属明允露出“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之感。又是李清照和颜悦色地添了茶:“那也要看王介甫认可不认可呢,嗯?”王安石饱受一波众魂目光洗礼后,不声不响地把心中原本的那句“及格”,又给改回了“尚可”。“有所进步。”荆公抬手捻起茶杯,一润唇齿,又放下去,这才给了一个折中的答案,却也是破天荒头一遭了,于是兰台美滋滋地给自己罚了半杯陆务观的茶,该轮到东坡掣签了。

 

      “若是子瞻罚酒,真该叫他将自己酿的蜜酒喝光。”兰台逗着趣,却见东坡不言语,只管把那签拿在手,先头的快活意气也减淡三分,眉间凝重:“东坡,这是怎的?”苏轼摇头,忽然又爽朗一笑,把签交给兰台:“无事,大家不妨一看。”签上题着出自《公冶长》的一句话,道是:道不行,沉桴浮于海。注云:自饮十分。圣人的原话,倒是教训子路,切莫逞匹夫之勇的意味要更多些,签文截断上文,却有“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⑥之感慨了。溯缘里总能见他的失态,旁人眼里的他,免不了抱着老树痛哭,半夜寻船偷渡;在江边徘徊的屈原告诫他,他不会遇到,将来也不会遇到任何丰功伟绩的英雄人物,只会与放逐者的同类,一次又一次地重逢。作为一个落寞的过客,他可以沉默而安静地打扫荒芜的战场,偶然地邂逅埋藏在地底千年的折戟沉沙,与友人泛舟在满是历史的山河之上,抒发幽古之情。幽古,也仅仅是思古,他不能回到金碧辉煌的都城里,创造同样的不世之功,只能捡起亿万年前的角石,以这早已灭绝的古老生物的遗骸为砚,把重复幻想过无数次的历史场景,付诸笔墨。当初,或许他真的迟疑过,被记住的除了周郎,是否还有一个苏东坡。

 

      思及此处,东坡端起杯盏,对着长江的方向遥远地致意,方才一饮而尽。“心如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那羽扇纶巾,如战国纵横家般,谈笑而麾之的周公瑾在哪里?那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的曹孟德如今又何在呢?“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的功业,现在又归于何处呢?历史总会过去,只有那载过那等英雄人物,也带着杜工部这般失意者的小舟还在顺流而下。沉浮于海,是眼前唯一的,存在的“真实”,他若有幸留名,千百年后人们会说,这是一次伟大的漂泊;不幸的话,则没有任何人会把注意放在江水上,他不过是和所有人那样的沧海一粟。如同那些英雄人物故去后,也是宇宙间渺小的尘埃。真正的伟人在世上,想必已经料想到这身后的一切。周围人眼见签文,却也安静下来,到底“沉桴浮于海”,终归是他苏轼的痛处。

 

      “柳七,为我们来支曲子吧。” 易安醒了酒,用水蘸了指甲,在桌案上写写画画,突然开口道:“《卜算子》《花酒令》之类的,做人的时候听腻了,莫说做魂;流行歌曲我们平日又练了许多,今日不妨唱唱汤临川的《牡丹亭》吧。《桃花扇》《长生殿》太悲,还是杜丽娘梦中还魂,与爱人再续前缘要来得好。”柳永推辞不过,便捡了一句最有名的《游园》,缓缓唱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唱罢,先是黄山谷插科打诨,称赞今日方才领悟孔子“三日不知肉味”的心境,顺便暗示道某人之歌喉,亦是墨痕斋一绝,成功激怒亦师亦友的东坡,关系在一秒内一度从交游变为半绝交。苏子由试图劝架,王荆公表示,如果能阻止苏子瞻试图当场高歌,防止他的声波再次震碎斋内设备,省下一笔维修经费,他愿意与苏辙冰释前嫌。你来我往的一言一语之中,兰台叹了口气,后悔没有让王安石当这个律录事,于是叫道:“既然事端是山谷而起,那么由山谷掣签。”

 

      这边的始作俑者无辜地眨眨眼,但是没有用处——谁叫他得罪了掌管酒筹的苏子瞻本人呢?无可奈何,黄庭坚稍微挽起半边衣袖,从容地掣了一支,自己一瞧,登时就笑了:“还真的又是不知肉味呢。”如他所言,签上果然写着: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兰台转头,对着柳七兴致盎然地说道:“那可是,耆卿一曲,尽善尽美。孔圣人他老人家听完,只怕一年也舍不得吃肉了。”那边苏轼脸上转笑,也承接了一句:“鲁直本应当给耆卿敬酒,如今只好给兰台上一杯了。你看这注云,上主人五分。我可要兰台找个剖开的瓜瓢与你,才能在罚酒上好好地讨回一笔账来。”黄庭坚推脱不过,虽说将兰台递过的一个金菊花盏充当劝盏,认了命,但是嘴上不曾讨饶,“总比特制蜜酒或者药酒来得好。兰台,祝福之语、溢美之词甚多,若是我等特意书写,只怕反而你要责怪我们浪费纸张了;我今天只借用民间的话,也是最有用的话:祝福你健康长寿。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⑦。”接着,鲁直也不给别人说他反悔的理由好灌酒,自己便吃了半杯酒。

 

      柳七摇了摇酒筹,随便掣出一支,看了看,面目含笑:“真是有趣。总归要喝酒的,不知道下一个可不可以抽到放。”兰台抓过耆卿的签一看,道是: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自饮十分,当即皱了眉头。众魂如今也有所回味,虽然签文未必讨得吉利,却是如同一纸谶语般,对诗家的为人和生平或多或少有些暗示。也许欧阳修舍得魂力维修此物,也有这个原因在里面?兰台小姑娘的指尖划过注子⑧,瓷器上的划花牡丹似乎也不怎么好看起来,那如执玉带般的触感也不能挽回心情,她便如此闷闷不乐地斟了一杯酒。柳永自个没有多大怨尤,有些担心地看了眼兰台,便喝完了。

 

      “我也来掣一支 !”不待苏轼把酒筹拿过去,李清照便直接伸手一摇,夺了签过来,拿在手上仔细研究:“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还说要抓两个人一起伴酒?好哇,这下热闹了,陆务观,辛幼安,都来随我喝上一杯。”兰台一听,忙藏了杯盏:“易安,莫不是忘了,最近务观喝不得酒?幼安也就罢了,务观喝完,喊着杀敌、杀敌,直砍了两张与君同梦,还是菟菟一爪子才把他拍醒了。到现在,也没有做工还清我的债——纸坊一时半会开不了,只好让他在其他工坊随便做些活,给人打下手。”陆游完全没有知错就改的自觉,反而大手一挥:“今天不碍事,有菟菟在,我肯定不会在睡梦里遇到危险的。”大水漫过鸭子,兰台拗不过李清照,只好眼睁睁看着三人非但畅饮,陆游还意犹未尽般地多喝上几杯。存中探过头,交代自己临走前,已经启动了墨痕斋自动防御系统之后,兰台这才稍微放心了一点。

 

      陆务观兴头正高,看得出,如果能抽到罚酒,说不定他也会很高兴。禁酒的日子未必好受,他忙掣签,随手从东坡那抽了一支,抚掌大笑道:“匹夫不可夺志也。好,孔夫子都劝我志向不改,今个诸位说什么,也不如圣人一言来得分量重了。”兰台眼见“自饮十分”四个字,无可奈何,心想下次定要一边喝酒,一边作诗,所谓一曲新词酒一杯,才能劝退他们了。不过,也许这也不管用,某些臭棋篓子输了二十七首小词,现在不照样在棋盘上要杀得对方片甲不留?她刻意挑来个容量小的银盏,无视陆游的抗议之后,把那杯酒递过去,事情就如此翻篇了。东坡打个哈哈,将酒筹送到稼轩那儿,由着他抽了一支。上面题云:后生可畏。注云:少年饮五分。

 

      易安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太应景了。当初没有凝魂,一口一个婆婆,叫得可甜了;如今做了墨魂,却是故意装成木头脑袋。”辛弃疾本欲开口,下意识就说了一声“婆婆”,众人哄笑——假若录成综艺,节目效果肯定爆棚,什么某某卫视的收视率肯定拍马也赶不上了。到时候操作得当,诸位匿名出道,岂不是墨痕斋创收更上一层楼?毕竟唐朝那边,刘禹锡的乐队已经在组织当中了,没有厚彼薄此的理由……等等!兰台默默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她自己怎么开始想墨痕斋创收了。完了,肯定是被王介甫给同化了,搞综艺节目,还不如去研发VR游戏《生活在李清照的诗词》算了,说不定后者可以恰恰情怀的饭,前者搞不好就是暴亡。兰台还在这边忏悔自己被王安石洗脑,那边,辛弃疾虽说好酒量,却也耐不住李清照一通猛灌,陆游还在旁劝酒!万恶的酒桌文化……兰台感慨一句,留了一个让他自救的眼神,光速去围观梦溪、明允、子由还有荆公接下来如何掣签了。

 

      因为沈括终于施舍点大恩大德,开启了自动保卫系统,想必即使真有人耍酒疯,也不至于工坊和公共财产损失惨重。所以兰台心情颇好,决定给前辈手下留情,却见沈括面色沉重地捻着他的签,兰台心下立刻有了不好的预感——如同黄庭坚申请用博山炉熏香前那样。“兰台,你不如让我把这个酒筹带回去研究一下……欧阳永叔肯定是用了什么奇怪的魂力,不然这东西怎么自带感应一般?”苏轼闻言,第一时间抱住龟负玉烛酒筹筒,远离沈括:“当初诗家还在的时候,你就想对博山炉上下其手;现在是墨魂了,你还不放过老师给我的念想?”一瞬间,宴席上展开了一场关于真理问题标准的大讨论:正方沈括认为,这是酒筹为了科学而献身;反方苏轼认为,此乃梦溪园针对国宝古物的惊天阴谋!最终,兰台面无表情地用花枝拍开两个人,感慨存中前辈不但有时候充斥着奸商气息,而且一旦那种科研劲头上来,怎么也拦不住。还是王安石默默地掏出了梦溪园经费的账单,并且把欠费表贴在沈括的脸上,沈存中才三秒弹射起步以好学生的姿态立刻端坐在原位,并且脸上无事内心慌得一批,成功再次被荆公制服。

 

      不过,荆公刚才贴的地方是额头吧,有点像林正英制服僵尸的感觉——还有点冷幽默?兰台内心随口吐槽,又瞥了眼签文内容:瞻之而前,忽而焉在后。来迟处五分。也难怪沈存中怀疑欧阳修动了手脚,这签怎么刚好就是说他迟到呢?或许不是酒筹里面有科学道理,只是它自己成精了?兰台倒了酒,看沈括强作镇定地喝了半杯,又心里默念,希望博山炉去和酒筹筒沟通一下,看看是不是同族的兄弟姊妹——于是她成功被抗议的博山炉喷了一脸烟。确定酒筹没有成精后,她遗憾地折了手中花枝,望向剩下的三人。明允揉了揉子瞻的头,接着掣了一支签出来,却是中了头彩。“子罕言命与利与人——此处当是‘仁’吧?也许是唐人的论语,跟现在有所不同,改天需要考据一番。不过,若是子固归斋,此事不难。”苏洵身心愉悦地确定小注为“放”,也就是不用喝酒后,颇有闲心地钻研了一下签文,笑了笑,和蔼地让大儿子摇了酒筹,叫卯君去抽个更好的过来。

 

      苏辙见兄长神色如常,不觉疲惫,于是伸手抽了签。苏轼凑上前去看,就如同以往考试时,敲着笔杆提示答案那样:“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自饮七分——倘若酒筹当真有灵,那么这灵物可是在称赞子由为君子了。”东坡兴高采烈地拆解起签文来,那般派头,即使是庙里老僧也比不过。苏辙只是微笑:“大概是说东轩之事吧。我少年时也曾经疑惑,颜回是怎样才能箪食瓢饮,居于陋巷而不改其乐;后来才明白,甘心贫贱,不过是这样自得其乐的环境更适合读书罢了。天下之大,能容万物,能容百姓,也总要有一处地方能容纳下值得记忆的人,还有一张安静的书桌。”兰台知道他只能小酌,有心为他分忧,暗自只倒了五分酒的量给子由。苏辙吃了酒,知晓兰台好意,报以一个感激的点头。

 

      这下,只剩下荆公了。王安石端详一番,有些意动,不做声地从苏轼那里掣了签。待他看清签上内容,签也掷在地上。兰台捡起来观察,脸色一变,当即面上并不好看。题云:巧言令色,鲜矣仁。注云:处十分。不但是罚酒,还是就差指名道姓地谩骂了。虽然王安石是不怕骂的,还能提笔自书其罪,可若连死物也觉得,他错了,他遗害万年,他不得好——虽然柳七那支签有相类似点意思,但到底是听天由命,顺其自然的意思。轮到王安石这,似乎连等待天命的机会也不曾有,一开始就是走上了结局已知的道路。怕么?兰台想,他终归是不怕的,王介甫还是那个王介甫,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流俗之言不足恤。他要是怕,赤地千里,天降暴雨时他早应当害怕;他或许苍老,或许迟疑了,却还是在《范洪传》后质疑汉儒的所谓天人刚。自然的神秘感、宏大感还不曾俘虏他,王荆公是要用道德的学问、用性命义理之学,来代替对自然盲目的畏惧的。即使人们在一个一览无余、逐渐清明的世界里会无所适从,但是无论如何,一个新的时代需要拉开序幕,为此,历史如此追问:王安石,你的儒士骨和诗人笔呢?

 

     “某用瓷器便可。”王安石对宴席上的金银杯盏不置可否。昔日国朝向来奢靡成风,市民家中待客,必用金银,即使是乡里巴人也爱在木碗上镶嵌一圈金边,当今世人炒出天际的宋瓷,反而是寻常物件。想来司马君实与范景仁同游山岳,两人都携带了茶饼,司马光不过以纸包裹,范镇却是用了一个小木盒,引得司马光惊呼:“景仁有好茶器!”士大夫的茶器,多是精巧细致,更别提其他餐饮用具,不知君实若是看到今日此景,又当如何?⑨不提杯盏,就是饮酒之事就让他皱眉:莫说包龙图劝他,兰台劝酒恐怕也未必管用。不喝,即是扰乱秩序,他生平最重严于律己,断不会如此;可他着实喝不下十分酒。上次重阳小聚,与杜少陵喝了一杯,结果在柱子旁睡着了——之后着了凉,得了一场感冒,耽误半天工作,这般教训叫他铭记于心。

 

      “不如荆公以字代酒?”众人都感受到王安石对酒的抗拒,兰台不知如何开口时,黄庭坚先说话了:“兰台整日眼瞧我的书法字画,声称外界已经炒成海景房,这是误会我了,我、子瞻擅书,荆公也是书法大家。荆公笔法,颇得晋人风骨,只是平日未曾特意落笔,留下墨宝而已。所谓一字千金,也能抵过罚酒了。”苏洵摇头,不希望放弃迫害王介甫的机会,还没有说出“酒令如军令,军令如山”来回怼,就被兰台和苏轼巧妙地拉到一边:得了吧,非要追究起来,兰台还给子由减了酒,这可是大家清清楚楚看见的。辩论起来,苏明允在王荆公那儿占不到半分便宜。“酒黏衫袖重,花压帽檐偏。”欧阳老师此言不假,酒令行到这等地步,会发生什么口角冲突都不足为奇了! “也好。”这厢王安石点点头,这个折中的方式勉强可行,不过下一秒他又意识到问题,问道:“既是手书,可有内容?”兰台思来想去,找不出思路,便用花枝指了指鲁直:“还是山谷来说吧。”

 

      “李中主的‘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而非李后主之词。荆公莫忘了。”黄庭坚微微一笑:“酒席上应酬之作未免仓促,事后再写不迟。”看着他笑,王安石忽然记起来什么,抽到不好的签文的心情一扫而空,也觉好笑:“旧事重提。”⑩兰台还有些懵懵的,不解其意,把疑问的目光放在东坡上。“别看了,这就得怪兰台摸鱼不读书。”东坡蹲下去,戳着兰台的花枝上永不凋谢的假花来玩,很是珍惜一般,嘴上接着道:“鲁直曾经说,李后主的词句里面,最好的莫过于‘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介甫却说,不如‘小楼吹彻玉笙寒’一句。鲁直当时深以为然,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和我说,那分明是中主,而非后主词句。”他又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尘,饮了几杯酒下肚:“你不懂,我也不必懂。说到底,过了九百三十六年,鲁直始终没有忘记而已。走啦,论语酒筹玩完了。不如,我们改行范景仁的飞英会之令也不错,规则更简单*。”

 

      “花?这个季节,哪里来落花?等等,东坡你这是?”兰台的疑问很快变成了震撼——庭院里当真从早春的凄清萧瑟,变得姹紫嫣红,连同许久不曾长出新芽的老树,也开了满树山花。飞花流影,云烟草树。若在花下举杯同庆,觥筹交错,必定是要把一树落花堆满在酒樽里了。“只是用魂力稍微调整了一下四时——想必兰台不会怪罪吧?”东坡有些醉了,摇摇晃晃地向山花走去,步伐不稳,竟是跌在一旁,一人独卧在老树之下。是时,落英缤纷,桃红粉白,落入酒盏当中。“当初范景仁在飞英会上与宾客约定,‘有飞花堕入酒中者,为余浮一大白’。既然子瞻颇有蜀公之风雅,可得再喝一杯!”李清照忍着笑,预备怂恿东坡灌下一大杯酒。唯有东坡忽生些伤感:纵使魂力相催,却也不能年年岁岁长是春。有道是,花谢花开能几许?春光易逝,很多人还是被落在了影子后面。

 

      墨魂是见不到活生生的王弗,也续不了和朝云的前缘,只能在溯缘里面,不时地回想诗家记忆里面的女子音容,那些生前交好的友人更是在试图接触的那刻,重新回归为黄土与尘埃。眼前可见的,除了至亲,只有门生了。鲁直是幸运的,因为他记着王安石,而王安石又刚好在这里。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愈是豪华美丽的宴会,宴散时的夜深人静更是叫人患得患失、清醒而伤感。花下一杯,相终好去,切莫辜负十分春色。宴会,戏曲,午夜回梦,人生就好像这三样东西,盈缺兴衰、荣辱离合在轮回,却还是叫他忍不住去拥抱这令人依恋、又叫人惘然的尘世。他伤感又留恋着,这悲欢离合的盛宴。等到苏辙上来,要给他喝下醒酒汤之际。苏轼却举起来酒樽,向着远方,说道:“我想海十三娘了。”


①姜夔《疏影》

②黄太史《跋》云:「余与洪上座同宿潭之碧厢门外舟,衡岳花光仲仁寄墨梅二幅,扣舟而至,聚观于下。予曰:“祇欠香耳。”洪笑,发囊取一炷焚之,如嫩寒清晓行孤山篱落间。怪而问其所得?云:“东坡得于韩忠献家,知子有香癖而不相授,岂小谴?”其后驹父集古今香方,自谓无以过此。」

③《名臣言行录·后集》:「韩魏公知扬州,王荆公初及第为佥判,每读书达旦,略假寐,日已高,急上府,多不及盥漱。魏公见荆公少年,疑夜饮放逸,一日从容谓荆公曰:“君少年无废书,不可自弃。”荆公不答,退而言曰:“韩公非知我者。”魏公后知荆公之贤,欲收之门下,荆公初不屈。故荆公《日录》,短魏公为多,每曰:“韩公但形相好尔。”」

④邵雍《半醉吟》

⑤李清照《摊破浣溪沙》

⑥苏轼《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

……算了大苏诗词引用这块有点多,先不标了(?)

⑦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

⑧就是酒壶。

⑨《曲洧旧闻》卷三:「蜀公与温公同游嵩山,各携茶以行。温公以纸为贴,蜀公用小木合子盛之。温公见之,惊曰:“景仁乃有茶器也。”蜀公闻其言,留合与寺僧而去。后来士大夫茶器精丽,极世间之工巧,而心犹未厌。晁以道尝以此语客,客曰:“使温公见今日茶器,不知云如何也?”」

⑩冯金伯《词苑萃编》卷二引《词洁》:「王介甫问黄鲁直,李后主词何句最佳。鲁直举“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介甫以为未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介甫之言是矣。」但是前面限定了条件,是李后主的词,王安石说的是李中主词。

11*.《曲洧旧闻》卷三:「蜀公居许下,于所居造大堂,以长啸名之。前有荼蘼架,高广可容数十客,每春季花繁盛时,燕客于其下。约曰:有花飞堕酒中者,为全醒。一大曰:“或语笑喧哗之际,微风过之,则满座无遗者,当时号为飞英会,传之四远,无不以为美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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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放一下,对兰台和墨魂各位抽到的不同《论语》签文的解读。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出自《论语·泰伯》,指君子要专一于自己的本职。兰台是博山炉选择的兰台,不是被哪个墨魂带回来的。也就是说,“我们”是博山炉敲定之后,最适合第四十二任兰台位置的人。兰台一职,无论开始多么艰难,它终归是契合我们的理想的本职。

「道不行,沉桴浮于海」:出自《论语·公冶长》,原文后面更多是提醒子路不要一味逞勇。此处截取前文,言说“道理主张无法通行,便乘舟漂泊于海外”,其实是苏轼一生真实写照,更多不提。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出自《论语·述而》,这句其实主要是承接上文剧情。不过,孔子以为韶乐“尽善尽美”,却也合乎黄庭坚于诗文雕琢上力图臻于完美的个性。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出自《论语·颜渊》,指人要顺应天命。这个,看字面意思也懂吧,联想一下七哥生前身后事,虽然冯梦龙写的众妓送葬是小说家之言,历史上他却是过了很久才被当地方官的王安礼帮助下葬。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出自《论语·公冶长》,字面意思,忠信就是忠实守信的人。

「匹夫不可夺志也」:出自《论语·子罕》,字面意思,总而言之,务观的志向不会动摇。

「后生可畏」:出自《论语·子罕》,一句话:幼安是目前宋朝组年龄最小的。

「瞻之而前,忽而焉在后」:出自《论语·子罕》,形容飘忽不定,难以掌握。

「子罕言命与利与仁」:出自《论语·子罕》,其实苏爹这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我就是不想让老人家喝酒(擦)当然你们可以阅读理解

「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出自《论语·子罕》,说得很清楚了,苏辙的贬谪生活是相当清苦而且令他记忆犹新的,居于东轩时的几篇文字甚至可以看出,他的孤苦郁闷竟到了压抑的地步。也是这个时期,他重新评价了一切。

「巧言令色,鲜矣仁」:出自《论语·学而》,指花言巧语,这种人的仁德就很少了。是刀没错,查历朝历代给王安石的罪名,确实脱离不了所谓“谗言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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