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有斑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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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见郑花不得半山句,却参鲁直称门生。

【宋朝组】诗酒趁年华(上)

*全员向,没有明显的cp。出场顺序大概是:

易安→山谷→大苏(欧阳修)→济南二安和务观→七哥→三苏和王总。

*宋朝组全员的行酒令小游戏

*有宋代雅道的大篇幅描写


      李清照斜卧在熏笼上,两只衣袖也埋在竹编的罩子上,正对着窗外的春景,若有所思。她和稼轩说过,以往会折一二梅花,点缀室内,如今早春已至,却是错过了梅花最好的花期。倒也无妨,三月的桃李,仲夏的藕花,金秋的桂菊,人生总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去追逐国色芬芳,直到下一个红梅傲雪的季节,再来推敲一首不俗的梅词……如果今天和子由打排位可以进阶的话。

 

      晃神的功夫,却见兰台携了一枝岭南的白梅,径自走了进来。那梅开得恰好,雪白的五个瓣儿全展开了,摸着不见纤细,倒有几份南方水土养人的丰腴,舒舒服服、精神抖擞,爱怎么开就怎么开,许是刚摘下来不久,看起来还十分惬意似的;枝条的尖端顶着几朵未开的花苞,有的含蓄地抿了一抹白,有的全被青色的花萼吞下去了,不知何时才会破开而出。小姑娘将花枝顺手插在博古架边上的器皿里,来不及讨好地向易安邀功,就被李清照惊喜般的呼声召唤而来:“兰台,你也来感受一下。”

 

      那是未经世事的少女才有的手,柔和而温软,像新剥的豆荚,里头是还没有长成的、嫩嫩的豌豆;那又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士人之手,从不缺乏力度和气量,就像春雷自然为风雨所驱使,就像四季轮回甘愿为天公所调配。被李清照拉住手的瞬间,只感觉周身都轻快、敏捷了许多,宛如干燥的手背上涂了一层肥皂泡,一缩一伸地吸着,竟是甩不掉了,于是整个人直扑扑地落在熏笼上,却是不轻不重,刚刚好趴下。

 

      “易安,你这是……?”兰台抬眼,眼底的困惑呼之欲出。李清照开怀地笑了起来:“妹妹,你莫声张,先把袖子笼在这儿,做个‘生香熏袖,活火分茶’①。”兰台只好学着易安的样子,一并靠在熏炉上,眼睛不往景色看,而是凝神观察着盛满兰汤的铜托盘,正中立着一个明三彩的鸭形熏炉,恰如水中悠闲自得的卧睡凫鸭,憨态可掬,偶尔有一缕青烟从鸭嘴而出,若隐若现,不等飘散开来,便先泯然于半空之中。

 

      满室是梨子似的清甜,又有沉香的深沉与古远,既衬春日氛围,又适合书房的文墨气质,只是没有旧时女子惯用的蔷薇水之味,反而多了半钱龙脑。兴许是易安不喜太过香甜,花香果香,扰乱了沉香檀香的底蕴,不符合所谓君臣佐使吧。混迹李清照的帷帐多日,兰台整个人仿佛也清爽不少,虽然香气转瞬即逝,但是清心醒神、熏陶性情的效果长久驻足。香雾缭绕,叫兰台愈发熟悉和生疑:“这不……姐姐点的是鹅梨帐中香?”小姑娘可算记起来了,前不久入了香道的门槛,磨了山谷好半天,才求得指点。平日里叫山谷松口,难;可是他若一时兴起,便是倾囊相授,用心至极。那日初次邂逅,没有用博山炉欣赏香道的极致,这般遗憾,如今也圆上半分。

 

      二苏旧局、雪中春信,兰台试着上手,做了不少;一个月前按着《香谱》,合了江南李主帐中香②、后蜀孟主衙香,开始还有点磨砺心性的意志,耐着性子压香饼,后面越来越敷衍,随便搓作香丸,当作太上老君的九转还魂丹,或者是说书里面济公的伸腿瞪眼丸。至于剩下些许边角料,暂时搁置起来,任由博山炉和收拾残局的瓶瓶罐罐大眼瞪小眼。“正是,”易安居士懒懒地舒展身子,颇为享受地回应道:“那日我见妹妹残有余香,不忍蒙尘,便坐下来,按着自身喜好加了半钱龙脑,搓成几个香饼香饵,窖藏备用。春色正好,叫它出来见见光。热水吸尘,润气熏香,罩着的衣物非但不沾烟火气,而且芳香袭人,我也想把香气分你一半。”

 

      “可是,这香不是傍晚或者夜间用的么?”这句疑问脱口而出之后,兰台忽地意识到什么,直接跳了起来,站直身子,直勾勾地看着李清照:“你一定是昨晚熬夜到现在没睡觉!”顶着女孩子严厉的目光,李清照不由地闪了闪,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口气却是一幅理直气壮:“也就合成王介甫玩多了一个时辰而已。兰台不也在玩?”

 

      一时之间,兰台哑口无言,只好翻过这页不提。“糟了,”小娘子愁眉苦脸,发现自己耽误得未免有点久,于是急匆匆地提到:“本来是邀你去赴会的。据说东坡新得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似乎是什么酒令或者博戏,要将众人聚一聚才玩得起来哩。广厦和工坊寻来寻去,斋主外出,太白贺监宿醉未醒,老师一到双休日就不知道睡在哪个角落去了……摩诘有所思悟,沐浴焚香,闭门谢客。平日里头难寻回一个唐魂,没想到宴席也要被拒之门外了。不知道易安姐姐和其他姊姊可有空?若是没有,却要成了宋人的碰头会了。” 

 

      “幼薇她们……”易安听到“博戏”二字,先是眼睛明亮许多,后来听到兰台提及幼薇、婉儿、薛校书几人,于是沉吟片刻,方才答道:“洪度最是擅长攒局控场,不巧,她今天早上刚出去照顾她在现世的店面,外出游历的婉儿和幼薇也顺路与她一道。难办,没有洪度,酒也喝得没滋没味的。不过,苏子瞻于玩乐之事上向来不扯谎,这番献宝,定然是好物。还望妹妹能与我作个伴儿。”

 

      易安居士对喝酒抹牌,也别有一番经验,各色博戏更是不在话下。只是斋中禁赌金帛,一旦发现,所有黄白之物尽没收为公共财产,只能用文墨一类的清雅物什讨个彩头,久而久之,难免缺乏点刺激。既然子瞻出言,想必是极为有趣的新奇玩意,却叫人有了兴致。话虽如此,李清照眼中惋惜之色不减,似乎未曾注意自己所言,东坡在玩乐,可能也只在游戏放松之事上正经。兰台只得把吐槽深藏于心,息了房间里的香,与李清照出了广厦的门,往一边的墨痕斋活动室走去。

 

      上次易安与梦得、介甫、子由三人联机时,用的游戏手柄早就收拾好了;各种乱七八糟的桌游卡牌、任天堂红白机、秋叶原中古店的游戏光盘也被整理得一丝不苟。看来东坡是真的下了一番心思,要好好摆弄一下不知从何处搜刮来的奇珍异宝了,却不知道他是如何说服王安石,最后竟是叫他放弃了和二程、晦翁书信讨论《周礼》的打算,也参与到游戏当中。怪哉怪哉,兰台腹诽几句,不敢多言。易安见柳七、稼轩乃至务观俱在,如同游戏中boss的仇恨值被吸引一般,主动上去亲切友好地问候了务观几句,接着心满意足地和稼轩、耆卿打了招呼,闲谈许久。这边兰台的注意力,被坐在一旁,早已进场的黄庭坚吸引了。本以为有幸看见站起来走动的黄庭坚,不料还是失算了。

 

      “那个,山谷!……”兰台试图询问东坡的行踪,满足压制多时的好奇心,却是不由自主地放低了音量,乃至最后接不上原先的话了:山谷道人的桌案上铺好了香席,中间端坐一盏不知名的铜炉,虽非出自名家手笔,也是长伴山谷身侧的案头清供,承载了主人多年的香事记忆,非同凡物。香灰埋好、填平不知有几时,旁边是古法的双耳篆,几只瓷制小瓶紧挨着香粉碟,高低不一,造型不同,并非一套,仿佛是零散收集而来,可各有各的特点,相映成趣。一切准备就绪,其余器物应有尽有,主人纠结的,似乎仅仅是香篆上千变万化的纹样图案罢了。

 

     “兰台可是有事要问?不如先帮我选个图样,待我打完香篆,再来回答。”黄庭坚现下左右无事,又只是等待片刻而已,他便挑了祥云、莲花乃至梅花之类简单易烧的图案,这几个纹样却是老花样,哪怕每次拨弄香炉,都有不一样的乐趣,时日渐深,总不免更多光顾所谓香膏、香薰蜡烛等新的香品。故而山谷难得在心爱的香道上有了少见的犹豫不决——似乎都差不多。但是,打香篆,做香事,讲究的还是心意和心境,心意不至,断篆自然就不稀奇了。

 

      “那就这个吧。”兰台指了指一个祥云似的纹样,却有些迟疑。这祥云,仿佛和她以前看过的不太相同,倒像水面荡漾的阵阵波纹。山谷提起香篆的两耳,稳稳地落在香灰上,不惊起一粒尘埃,从瓶子里用勺儿取出半匙沉香,洒在雕盘上;半晌,提起香铲,一点点地将边角和中心的香粉磨平,整个沉香均匀地铺散开来,尚未燃烧,就已经可以闻见那淡淡的、书籍纸张般的味道。黄庭坚的动作行云流水,如同人的一呼一吸那样自然,像日出而作的老翁踏着夕阳下山归乡,像三更入睡的渔樵卧听一片海涛闲话,合乎天地大道。唯有兰台屏气凝神,不敢发声,唯恐打乱了这幅流动的画卷,却见黄鲁直垂直提起香篆,放在香粉碟上,小心又略带心疼地回收剩余的沉香粉末。

 

      篆字已成,只待点燃。山谷将燃着的线香一头凑近香篆,那褐色的纹样活了过来,没有火气,但焚烧的那点分明透着一股明亮的、愉快的红,昭示着它哪怕被付之一炬,此刻的生命也是正在熊熊燃烧。燃烧是缓慢、宁静的,又是平和的。暗香盈袖,烧尽的香粉化作与周围无异的灰,只是颜色更为黯淡,而那火红的微光则继续在坎坷的道路上彷徨,直到整个香篆化为浅色的、苍白的遗迹。最后的熄灭,也是无声无息的,没有任何征兆,就化为宇宙间渺茫、遥远的星子。

 

      “……是‘心’字。兰台,你选的香篆很有趣。”山谷轻轻地勾起笑容:“‘轻覆雕盘一击开,星星微火自徘徊。还同物理人间事,历尽崎岖心始灰。’③这个心字的来历不简单,不知道兰台从哪本香谱,还是诗话上看来的?”这话反而叫兰台不好意思,她无非是乱点谱罢了,若是成了汴京城的香婆子,恐怕讨不到什么生计。估计山谷最多是不当众拆她的台罢了,只好转移话题来搪塞:“正想寻东坡呢,不知道他到底找了什么游戏,有些心痒难耐。”山谷扫净、平整了香灰,说道:“子瞻肯定陪着他得来的宝贝,大概已经走在路上,不多时就要来了。”

 

      黄庭坚话音未落,就见苏轼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仿佛可见手上托着一个镀金的银器,却不知道是什么,在阳光下显得还有些刺眼。兰台顿时兴趣大减,但是看见苏东坡欢天喜地的样子,按耐住当场出走的冲动,寻思着或许有什么来头。不等她开口,李清照便饶有兴致地研究起来:“苏子瞻,你这鎏金银筒确实别致,莫非又是借花献佛?上次学了刘梦得的技法,还在兰台面前卖弄。”苏轼闻言,故作苦恼道了一句:“作为我的弟弟的上司的女婿的兄长的妻子的表姊妹,应当管我唤声师祖才是,好徒孙怎么如此不留情面!”不待易安暴起,怒斥他不要玩无聊的伦理哏或者辈分游戏,东坡便躲在兰台身后,见好就收,调转话头。

 

      “兰台且看,”苏子瞻本准备将手上的宝物借由兰台把玩,又担心金属沉重,小姑娘托不起来,便一个人继续托着,清清嗓子继续道:“这可不是东坡哥哥掠爱,乃是欧阳老师叫大鹅亲自送与我的!老师之前云游四方,未有音信。自打听说新任兰台上任,就决心归斋,没想到人未回来,礼物先飞过来了——唐人行酒令时的酒筹筒!兰台莫看这器物老旧,实则一路上有魂力包裹,并非博物馆里禁止触碰的文物;盖因此乃《论语》酒筹,所以老师捎来,希望兰台寓教于乐,学业精进之余记得放松。”

 

      兰台听完,一瞬间默默无语,若真是欧阳永叔,“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倒也可以理解……只是,她这般年纪,似乎饮酒不得吧!纵使到了岁数,她也不是爱酒之人。可恶,又很想参与进去,毕竟墨魂玩的酒令,怎么也比现代人在古装偶像剧上“还原”得不知东南西北要好吧!苏轼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于是友情提示,“兰台,若是怕罚酒,不如到时候做个裁判?”女孩子点头,心下了然。

 

      一旁的李清照笑出声来:“妹妹,永叔的意思是叫你不必学那王介甫呢,并非人人能白日上工,夜里挑灯苦读两不误。待他回来,王荆公的脸色恐怕更不好了,只是既为师长,不得无礼,到时候就非常有趣了。”不知为何,兰台闻言,只感觉压力更大了,感觉……又是一个回来就能和李太白通宵达旦不醉不归,气得司斋王安石无可奈何的狠魂。何况欧阳修本就崇尚李白。明年的年底业绩,只怕是不如今年喽。

 

      “好啦,东坡,你先把它放在桌子上吧。子由呢?怎不见他和明允?”兰台四处张望,却见幼安、柳七围着务观,不知作甚。稼轩与放翁交游甚好,不足为奇;但是耆卿也看得出神,有所联想似的,倒是怪事。“子由啊,说是让我先走,后面就会随父亲来了。”苏轼放下论语玉烛,入了座,凝神盯着门口,托腮并思索的样子,自他与苏辙的墨魂相遇后,却是不多见了。一边是兰台向陆游的桌席走去,一边是易安抱住於菟,很是自得其乐地从猫耳撸到尾巴,不由叫人想起来她以前说过的话:“猫还不错,人就不一定了。”

 

      这厢是点香、发呆与撸猫,那厢却在碾茶。陆游用的是好茶,小凤团④从他的手中滑落至白瓷茶碾,来回地碾磨,似乎比起“碾如黄金粉”的茶磨来,他更喜欢亲手碾出的、略带粗糙的颗粒。这些茶粉尚未经过茶罗的精心筛选,不是文人墨客唇齿间赞叹的佳茗,倒似北方黄河携卷的滚滚流沙。黄河流过的地方,是中原。兰台突然想起来,务观说过,他爱好新丰的酒,临安的烟柳。不曾说过,其实他也爱临安的茶。烟柳叫他儿女情长,酒让他如临战场,唯有茶,却是时时刻刻呼唤他魂归故国,灵旗招展。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百无聊赖之中的分茶游戏,如今竟是愈发地少了,连陆游上一次去猫咖给咖啡拉花,都是许久的、遥远的记忆;烹茶的孤苦烦闷,终归被遗忘在江南的淫雨霏霏,还有一次次充满着各种遗憾的午夜梦回。

 

      稼轩守着风炉上的汤瓶和杯盏,不声不响地扇动了无形的热浪,彼此相顾无言。柳永看着陆游熟练精巧、不同于寻常碾茶的感情投入,若有所思,等到务观开始碾下一个碎茶饼,柳永默默地拿起罗枢密,将碾好的茶末筛过一遍,留下细腻的、雪似的茶粉,仿若前朝行首新涂的脂粉。首山铜,中泠水,正是此次务观、稼轩与耆卿难得煎茶的一番心意,尚未点茶,便仿佛可见茶汤升起朵朵绿云,江天碧涛,好似吴宫越女细腰舞,娇花流水看不足,直叫人想起范文正公的《斗茶歌》。碾茶时的力,筛茶时的轻,一举一动,充满着趣味。

 

      事毕,陆游以装饰着缠树花叶的小勺,取了半勺的茶粉,置于盏中。稼轩递过烧好的热水,务观接住汤瓶,缓缓地往茶盏四周开始注水。兰台不懂瓷器,唤不上名字,就见水流从一个古朴的暗刻花汤瓶流下,宛如天上的银河落入凡尘。又见务观停了注水,用茶筅用力搅动业已成形的茶膏,扬起大小泡沫;接着加少许水,重复击拂,大泡碎为小泡,茶泽变色,如同宇宙中的恒星爆炸,化为了美丽的星云。小姑娘干脆蹲下去,像柳七那般安安静静地看,偶尔搭把手,但没有去数陆游注了几次水,只注意到他之后每次加水都短暂至极,动作连贯,一气呵成,不容得失误,举止之间自有一股浩然之气。末了,陆游放缓了步子,乃至停手,方才如梦初醒一般。茶汤乳白,如凝冰雪,上面的水痕被青黑的杯盏衬得愈发明显。

 

      “兰台也在?来,我特意点了菟菟的图案……”陆游语音未了,於菟便舔着爪子过来,连拉带咬,好生整理了一番陆务观衣衫上的褶皱,大抵是希望他酒席上能够精神点。看着务观沉浸在幸福中的表情,兰台不由觉得,不是陆游撸猫,而是於菟在撸陆放猫。“我说,陆务观,”李易安也跟着大狸奴过来,试着拿一盏品了品,难得称赞道:“汤花咬盏,疏星淡月。下次你要不叫於菟来我这儿当个茶博士?”易安居士的茶道,自然不必说,虽然自称只是喜爱碾茶的快感,诸如喜欢压平快递盒里面的泡沫纸一样,但是斗茶多年,未曾失手。易安拍了拍菟菟的头,又转身道:“稼轩和柳七也在?改天我约上兰台,请你们一杯茶。”

 

      感觉到务观被无视的兰台,心下一阵不妙,果不其然,她不一会儿就听到陆游的强烈抗议:“李易安!怎能叫菟菟去当茶博士!当初菟菟去猫咖打工,我尚且不放心它一猫前往,今个放它独自去闯,我很难不担心。”稼轩不由叹口气,出来打个圆场:“婆婆和务观,你们都别吵了。这盏茶汤本来是给兰台准备的,我和务观嗜好塞北烈酒,婆婆是豪饮之人,耆卿尚可小酹;但是兰台不便饮酒,于是我等便烹了茶汤,以茶代酒。”兰台面露感激之色,连声称谢,倒是稼轩摇了摇头:“我不过是烧了几壶水,点茶是务观,主意却是耆卿的,还要多谢他们才对。”

 

      见陆游一时半会和李清照辩得难舍难分,兰台向柳永走去,颇为真挚地说道:“耆卿,谢谢你为我考虑。我确实喝不了酒,虽然我预计做个裁判,不过万一还是有杯盏之事,恐怕还是难为情。如此一来,问题全部解决了。” “无妨,兰台玩得尽兴便是。”柳七微笑起来,眉宇也舒缓许多。兰台的视线顺着他展开的双眉,落在了鬓边的几缕鬈发上:“耆卿,你簪的是杜鹃花?”虽然宋人不论男女老少,都喜爱簪花,汴京四时鲜花供不应求,但是斋内宋魂少见簪花。据东坡易安所言,也就欧阳永叔保持这个爱好,还特别喜爱簪大红色的牡丹花。“是仿杜鹃的绢花。早春虽至,花期未到,故而今日只能别一朵绢花赴会,却是敷衍了事了。”

 

      柳七刚解释完,兰台的眼睛沉下去一会,忽地又明亮起来,匆匆地往屋子外跑去,仿佛被大鹅追赶十里绕墨痕斋一圈的高适。回来时,兰台手捏一朵刚摘下的桃花,那花如粉面含春,顾盼生辉,周围都被压下了势头,黯淡而不可见。“喏,耆卿,这个就当作我的回礼!”柳七愣愣地瞧着兴高采烈的女孩,最终还是回过神来,有点茫然地接过桃花,又说道:“二月……怎开了桃花?兰台是从何处寻来的?”

 

      兰台突然心虚,不好意思说,这是自己从刘梦得送的、有魂力保鲜,经过梦溪园黑科技组织培养的桃花枝上面捋下来的,掐头去尾地回答:“自然是我一个人才能寻来的!窃以为,桃花比杜鹃更衬耆卿。‘碧鲜似染苌弘血,蜀帝城边子规咽,相如桥上文君绝’⑤……耆卿切莫忧思过重,辜负大好春光。”柳永捻下鬓边的绢花,试着簪上桃花,迟疑又带着笑意地说:“我看起来有那么不近人情吗?”兰台一时没反应过来,几秒钟后,便笑作一团:“耆卿怎么和洪度姐姐一样,学会开玩笑了。”柳七不语,只是也跟着发笑。

 

      含蓄的笑声,激烈的吵声,响作一片,可是霎时间,所有像沸水蒸汽般闹腾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王安石仍是一年四季不变的砖红圆领常服,一路沉默地与同样安静的苏辙、苏洵走了进来。只有苏老泉那丰富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并不算心甘情愿。

 

      “子由,明允,难道见你们与介甫同行。 ”兰台虽然每每开口,不由自主地想叫声荆公,但还是习惯了平常对待,只唤表字。“碰巧而已。”荆公皱了皱眉,仿佛事情经过似乎不如话语间那般平静,可惜子由安安静静得如同好学生一般,苏洵嫌弃的态度与平常并无二致,一切都叫人习以为常。不待兰台出声,苏东坡窜地跳了起来,健步如飞,左手一个弟弟,右手一个王介甫,不顾两人眼中同时出现的抗拒与省略号并存的神态,心情愉悦地叫道:“jeff!子由!爹!可算都盼来了,人都到齐,可以开始了。”苏洵确定儿子只是单纯表达了一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激动心情,没有准备亲自把两个人扛到预定的席位上的意思,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王安石略带恼色,终归是端正了神色,眉间愈显尖锐:“轻佻。若在旧时,少不得参上一本。”东坡不当回事,似笑非笑着:“大丞相此语,苏某可不敢当。”

 

      倒是苏明允一听王安石的话,脸色大变,似乎又要起争执。不待他言语,就见一直不声不响的子由开口:“兄长鲁莽,有失礼数;身为其弟,我自当赔罪。只是不当提弹劾奏本,叫人误以为是凌蔑士人,禁锢异议,落了以权压人的口实。还请慎言:昔年仁宗皇帝意欲为温成皇后的伯父谋爵,却被包龙图驳回,反撤去了张尧佐的职⑥;正是仁宗纳谏,‘断以大义,稍割私情’,容纳异论,才有当年的盛世图景。广开言路,从善如流,方为治国正道。荆公见谅。”兰台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苏洵暗自称好。东坡无言,仿佛看见几百年前的故事重演那般,暗自无奈。

 

      王安石本意是指苏轼以前少不得被言官弹劾,苏辙一番话下来,居然偷换概念,反成了他压制言行,甚至出于一己之私而打压异己,于是面目更有凌厉之色。苏子由话中有话,弦外之音,他怎听不出?针锋相对一个来回,他本自有法子化解,毕竟,王荆公博学强辩的名声不是空穴来风。不知为何,他却没有说话,而是与苏辙擦肩而过,红色的衣角像叶缝间渗出的光、水面上波动的影,转瞬即逝。留下一个感觉自己无意间破坏了宴席氛围的苏东坡,还有恍惚间可见当年颍滨遗老之影、低头默默不语,看不清神态的苏子由。“子由啊,”苏轼拍了拍弟弟的肩:“我蒸了好多好多的水晶桂花糕,待会拿给你。”苏辙只是点头,随父亲入了席间座位。

 

      兰台拉住东坡,站在角落,悄声谈论道:“子由和介甫是怎么回事……前天不还在一起玩动森吗?我还见介甫去子由的城市收购大头菜呢。”苏子瞻自个也皱着眉头,应了一声:“可能是刚才路上就起冲突了。介甫是禁不起撩拨的,我刺他几下,他也回敬几句,都无关痛痒;我和他之间尚且习惯如此相处,子由更应当是见怪不怪了,如今却旧事重演……介甫那边肯定是没事的,最后有心结的只能是子由。他的刀刃都藏在剑鞘之下,不轻易示人。良才美玉,如同绝世宝剑,只是被埋藏在须弥山下,不为人知;一旦横空出世,就是惊动天地。对于子由来说,拂袖而去,比任何激烈的话语、争吵乃至翻脸更加难堪,仿佛他不是一个值得辩论的对手,而是…‘流俗之言’的附庸。至于介甫,他一腔孤勇,这种程度的话语,他还见得少吗?到底是‘人言不足恤’,既然目为流俗,他更是无所畏惧了。横身势欲填沧海,肯为行人惜马蹄。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可惜我也没有资格去劝告任何一方放弃他们的观点。罢了,罢了。”东坡叹了口气,与兰台相顾无言,转身也入座去了,姑且不提。


①李清照《转调满庭芳·芳草池塘》

②即“鹅黄帐中香”,相传为南唐大周后发明,故又称江南李主帐中香。个人查阅资料不多,曾经怀疑应为“娥皇帐中香”,至于为何写成“鹅黄帐中香”,不得而知。

③华岳《香篆》

④宋朝茶叶精品,以模压凤纹,故名。

⑤顾况《露青竹杖歌》

⑥《曲洧旧闻》卷一:「张尧佐除宣徽使,以廷论未谐,遂止。久之,上以温成故,欲申前命。一日,将御朝,温成送至殿门,抚背曰:“官家今日不要忘了宣徽使。”上曰:“得,得。”既降旨,包拯乞对,大陈其不可,反覆数百言,音吐愤激,唾溅帝面。帝卒为罢之。温成遣小黄门次第探伺,知拯犯颜切直,迎拜谢过,帝举袖拭面,曰:“中丞向前说话,直唾我面。汝只管要宣徽使、宣徽使,汝岂不知包拯是御史中丞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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