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有斑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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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见郑花不得半山句,却参鲁直称门生。

【半山谷】此恨不关风与月

*墨魂设定,掺和有史向内容

*黄庭坚x王安石无差

*伪溯缘形式,兰台第一人称

*一万五预警


        舟,一叶孤零零的扁舟,漂泊流离,与上次溯缘无异。那场回忆所留下的文字,至今还被黄庭坚写在宋人惯用的竹纸吴笺,收藏在天一阁的艺文阁间里,比岩石上的铭文要永久,比神像外的金漆要不朽:“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诗家是这般吟咏的,山谷也是这般写的。此前溯缘,虽说是孤舟辗转,还仰仗山谷拉我一把,才没有跌到水下,但是烧饼杂碎,四时瓜果和热茶水,倒是早已备好的,更兼有月明星稀,山川相缭之美。守着斜流的碧水,数着春日里纷纷落下的桃红粉白,确乎有山谷当年与黄十七饮酒而歌,乃至“抽簪脱发”的情趣了;眼下这番景象,却是天青蟹壳,白雨跳珠,一派湿雾雾、灰蒙蒙。潮湿的气息从舟中扑面而来,沆瀣茫然,哪怕睡了一觉起身,还是先感到脑后木板的触感并不如陆地、菟菟的怀抱或者广厦的一张卧榻来得舒服,连伸个懒腰的意愿都无影无踪了。扶正头顶的乌角巾,一边想着日后和沈存中讨一副不要钱的药膏来贴,一边是诽腹着文由心生,山谷的溯缘从来和风细雨,不曾有今天的暴风骤雨,不知是何时何地写下的文章。假若没睡醒,恐怕还以为误入了易安的《渔家傲》,或者是随荆公溯回舒州之际、大雨倾盆的那个下午。身上的白色直裰,配上帽衫,俨然一幅文人扮相,我倒是习惯了。上次是变成了黄几复,这次不清楚是山谷的长辈,还是平辈好友。船舱里又不见鲁直的身影,只好趁着雨势小了,到船头艄公那儿。一转身,鞋袜是湿漉漉的,天不放晴,叫人无可奈何,于是百无聊赖地趴在船舱,胡乱猜测溯缘的诗文。


       “兰台睡好了?还以为兰台会如陈抟老祖一睡百年,不问世事。没想到才过了两个时辰,连退之半日的功夫都不到,反叫我失望了。”想到韩老师前天上生书,讲到宰予昼寝,孔夫子说了一句“朽木不可雕也”①,我不由怏怏然,一时之间拿不出话回怼山谷,更不愿想起纵身跳进溯缘前,韩老师和子厚的眼神里面千叮咛万嘱咐的课业。却见鲁直披着蓑衣,往船舱进来,施加些零星的魂力,我和他的衣物便比先前干燥许多。山谷惯常是个爱打趣人的,先是一本正经地对东坡说“诲女知之乎”②,又在论坛上虚构了一款不存在的高档香水并且写下长篇浮夸的测评,还开小号戏谑版主,导致沈括不得不花一天的时间,给被封的墨痕斋换一个崭新的ip网址。不得不说,自打他回斋开始,“铁打的墨魂流水的兰台”的豪言壮语确实是现实。真应了邂逅之初,他那句“魂生在世,如果不能直抒胸臆畅快地活,岂不是辜负了上天的一番美意?”我在上个溯缘中还想过,墨魂那么多,只有一个兰台,若是多几个会如何?看来,多几个不但是墨痕斋会更加鸡飞狗跳,而且是每个人少活不止十年的问题了。不知道沈梦溪、冯梦龙这些前辈是怎样善于养生,才得以在兰台的位置上活到六七十岁,寿终正寝的。兴许是响应山谷精神的号召,本人以琅轩为由,逃脱课业也愈发熟练——至于为何没有王相公参与催课业?自然是荆公沉迷解梦居放灯,权变技能满级,加班加点无法自拔,加上年关前后,新旧年收入与亏空需要重新统计一遍,这般大的工作量,才有兰台浑水摸鱼的可乘之机。正如一个学期的学分业已定下,剩下没有交的作业自然空白着,或者草草涂画几笔,敷衍了事,甚至懒得交上去。在韩老师面前伏低做小,耐心聆听训诫,做出恭敬而自省的样子,不出多时,退之先生必定自然而然地原地入睡;欲治子厚,必御梦得,这也不难,梦得与我意气相投,不会多加为难;剩下的,躲着王大丞相的影子,直到春节一来,无话可说,不好重提旧账了。开心,仔细想想,努力一把,还是可以做到第一个活过这十年的近现代兰台的。


       “长眠,是卧龙先生那样的山中高士的事情,我怎么好意思掠爱呢?何况我早在现世养成只休息半小时的习惯。这次午睡睡到四小时多,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想到能在岗位上多活十年,我心情颇好地接过话茬:“山谷可算没有喝醉酒,死咬一口认定我是黄十七了。不知这次,我扮演的是什么人呢?总不可能再是书童,也不会是人家道观里的一株桃花就好。”


        山谷笑意更浓,说出了每篇溯缘里面都没得落下的那句话,似乎在老调重弹的基础上加以改造,推陈出新,也是一种乐趣:“还是惯例的环节。兰台不妨猜猜看,这次溯缘的诗文,再猜测自己的身份?”他眨眨眼,一派无辜的样子,仿佛还是那个愿意兰台选择熟悉的诗文进行溯缘的好魂,而不是对兰台被迫作诗,见死不救的装傻屑魂,“为了防止兰台再说我是北宋汉高祖,我便多给些提示就是了:元丰三年,山谷寺,石牛洞。兰台可知?”


        与黄山谷拥有争论博山炉归属权的伟大友谊之后,我拥有了阅读《山谷集》的不懈动力,故而“石牛洞”一处,我印象颇深。只是就像学历史不爱背时间,在考试遇到时间坐标题便苦思冥想一样,我对“元丰三年”着实不敏感,毫无印象。山牛洞又堪称诗歌无数,仅山谷一人就写下多篇传唱后世的词句。答案近在眼前,心里却像家中进了几只狡诈的老鼠似的,怎么抓也不抓住。“不知道。”我摇摇头,不是因为前几次那样,自觉才疏学浅感到愧疚,而是苦恼于只知道一半的谜底,反而成了半桶水,不上不下,更加尴尬罢了。不过想起来山谷上次所言,不是只有两脚书橱才堪为兰台,我又收服起情绪,心情平静很多。兰台之所以为兰台,是博山炉的选择;成为兰台,对前辈们那样的文学大家而言,是一场流动的盛宴,对我这样的普通人,也是受益终生的一段特殊经历。墨魂已经和我成为故相识,连翻动语文练习册,都忍不住从诗家那里,想到他们。也许,支持着文墨凝魂的“世人的喜爱”里面,自有我的一份吧。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为自己的学识感到不好意思,愧疚于心呢?于墨魂而言,村口稚子的喜爱,与现世学者的一句夸赞,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接任陈生前辈,成为第四十二任兰台,不正是因为当初到图书馆,翻动古老的典籍,想进一步了解他们,才无意之中踏进了墨痕斋吗?


        “兰台做得已经很好了。”山谷把手往船舱外伸出,没有砸下来豆大似的雨珠,空接住了绵绵的秋雨,如丝线,似棉絮,抽刀砍不断,挥剑斩不绝,是心中的离愁。“溯缘向来变化无穷,说声千奇百怪也不为过。我事先未加关注,也只能感受到,我必须故地重游一趟,才能脱离溯缘。”


        “所以,你也不知道我们溯缘的诗文?”我试探性地问,注意到山谷的笑意收敛了大半,甚至还颦眉思索,好像触碰到了什么难以言喻的回忆那般。


        黄鲁直无奈:“不是不知道,而是关于石牛洞,我写得太多了,所以不知道具体哪一篇。以及,我可以确定,我从未进入这个溯缘。”


        我点点头,认同了他的说法,也暂时认同了一时半会我等二人,不,准确来说,是一人一魂被困舟楫之上的命运:“所以,雨何时停?虽然雨变小了,可是不见停歇的意思。还有不管我这次是什么身份,反正碰到原身的什么熟人朋友,或者索要诗文作品的粉丝——山谷你必须帮我!回去我就从沈存中那儿打秋风,就是敲竹杠也要给你敲几瓶优质香氛回来。”


        “兰台莫急。我也不知,我们来到之前雨下了多久,又是我们一来就下,还是下了许久后,我们才来。总而言之,多则十日,少则片刻,我们就可以离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感觉山谷的精神头比往日萎缩了不少,难道是作品的氛围影响了墨魂的心情?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不然何来秋愁。不是世上人人如刘梦得,直言“我言秋日胜春朝”,何况现在还是秋雨,而非天高云淡的秋日。恐怕此次溯缘不是简单的游山玩水之作,而是山谷被贬谪了?不对,大半个月前,一睁眼就发现一人一魂落在破庙之际,他还不介意说出自己科考不顺,仕途艰难的事情,甚至在名落孙山后继续若无其事地享受酒宴。虽然那次溯缘,他解释自己镇定自若的原因,是自己早有预料,并且头脑没有被众人的恭维给迷惑,但是哪怕在一个未曾经历过的溯缘里面,而且还是一篇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溯源里面,山谷道人总应该是谈笑自若,平和持正的,就算有惆怅也好,有怒气也罢,却绝不是这般失魂落魄,丢了魂似的,而应当是顺其自然,泰然处之……突然,我的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山谷他,莫不是瞒我?其实他已经知道溯缘的诗文。十日、片刻,怕不是虚指,而是他回想起来全部内容了。毕竟他都知道溯缘诗文的时间是元丰三年,地点在三祖寺。看他心神不定,只怕这个溯缘,不但是未曾经历,恐怕还是不愿,不对,应当说不曾料到,这么一个对他意义非凡、不可与人轻言的经历,却将在溯缘里面重现。如此解释,还算通顺,三祖寺,也就是山谷寺,正是“山谷道人”这一别号的由来,若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在里面,我也是不信的。有些遗憾昨晚早睡,没有翻阅《山谷集》,不然以元丰三年、十日大雨为依据,在石牛洞的文海里翻找,总能查出蛛丝马迹的。但在我的印象中,山谷歌咏石牛洞,都是些“石盆之中有甘露,青牛驾我山谷路”的句子,如仙人玉女不食人间烟火,超凡脱俗,宦海沉浮、人生苦短全抛于脑后,只有天地之间的朗朗清风,正是人生的大自在,无端的心烦意乱又是从何而来?想必还是我学艺不精,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怨不得旁人。


        “山谷情绪低落,是因为要困顿于此,又没有酒水畅饮,也无咫尺美景吗?”我思来想去,还是留有余地的委婉来得好,我到底不是山谷本人,如何知道他是否隐瞒了什么。猜测终归是猜测,身为二十一世纪新兰台,我认为尊重个人隐私权,在墨魂身上也是可以成立的。山谷能全盘托出,满足我的八卦心最好;若不能,就作罢。更多可能还是真如他所言,不知道是哪篇溯缘,谁叫无人规定元丰三年只能下一场大雨,做一首诗,八字还差一撇——哪怕他的神态最是奇怪不过了,在平静和震动之间徘徊,如同老式时钟摇摆不定,极力收敛情绪,却止不住地情绪外露;刻意地不欲人察觉,却处处透露着迫切和紧张的心情,最后又复归于失落。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黄庭坚。


        “上次有佳肴供应,是因为友人在侧。这次访问的却不是友人,仅仅是一位故人罢了,又怎会有酒水呢?加上风雨受阻,脱身也来不及,哪有心情一品解忧的杜康。”这次换作山谷摇摇头:“不过,我们不会真的在船上停泊十日。只是水势浩瀚,这十日内无法出航罢了,等待会来人接应,我们便可以离开了。”


        故人?我心中越发玩味,表面上不动声色:“山谷,你说话颠三倒四。你先笑吟吟地说,让我猜溯缘,结果转头回答自己也不知道;拿大雨十日唬我,又说只是十日内无法出航,不是在要在船上呆满十日。”我看着他的眼睛,灰色的,带着淡淡的紫,像夏天的火烧云渐渐沉下去,泛起一层葡萄灰的晚霞,还是忍不住直截了当地单刀直入:“山谷,你的心乱了,可以告诉我,不管什么原因。你可以不必说前因,讲后果就行了,你的感受,我都可以倾听。我是墨痕斋的兰台,又是你们的朋友,我不知道我的心灵能不能完全领会你们在几千年前的遗憾,但是,说出来比烂死在肚子里,闷在心里,来得更好。”忽略山谷不知道是有所回温、还是窘迫的复杂神态,我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不然你写张匿名小字条,偷偷塞到兰台小筑也好。或者干脆注册小号,把人名和关键词模糊,改为abcd,在网络上的树洞上吐吐苦水,反正别人也不能揪出你来——存中的技术,你也是知道的。而且,谁能顺着网线爬到墨痕斋去?我和你说……”


        “有啊,兰台啊。”山谷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感觉他根本不需要自己关心!果然!之前脑补的都是错觉吧!


        未等到黄山谷大发慈悲的一句“承蒙兰台厚爱”,一声叫喊就刺破了朦胧雨帘,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楚:“快看!李提刑和黄知县在那儿。”秋雨也知情知趣,知道自己打断溯缘剧情未免太久了,终于隐遁了行迹,竟是寻不见身影了。我看了看外面有所上升的水位线,总感觉被魂力干燥过的衣物岌岌可危,于是迫不及待地出船去:秋水渺渺,烟草茸茸,万物焕然一新,不像摧残零落,倒是承蒙了一场上天的恩泽,叫人想起王右丞的小诗。“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清丽的词句在齿间咀嚼,似乎也有空旷清新之感在唇边滋生。又见来了两三个人,做仆人,或做书童打扮,提着一把湿淋淋的伞,想必是山谷口中,所谓接应的人了。“主人家可算来了,您之前叫我去和三祖寺的僧人打招呼,他们已经准备好供清客留宿的禅房了。下次,您要还是一时兴起,和李提刑泛舟游玩,可要和我说一声,不然一场大雨下来,连个雨具都没有。”我匆匆地喝了一口别人送来的热水,就看见山谷抚摸着自家童儿的发髻,听着小孩子絮絮叨叨。那书童的模样,也与《徐孺子祠堂》的溯缘里面我的扮相无异。不由感慨这溯缘精妙,仆役服侍来来往往的官员多年,自然学会谨言慎行、少说多做,故而不会多生口舌,但又必须让我和山谷明白当下的处境,于是安排这么一个小孩儿,既与山谷亲近,说话又无所顾忌,只言片语里面,倒叫我把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这溯缘怕不是成精了吧?都说49年以后不准成精,可是墨魂这种不唯物的存在,都不是我一人的幻梦,溯缘成精也不是令人难以接受……不过,山谷的溯缘,究竟是什么呢?


        “喂喂,”我用胳膊戳了戳山谷,压低声音,确保不为外人所知:“山谷,我说,这李提刑究竟是你什么人啊?”


        鲁直不假思索:“我六舅。”


        “……”突然感觉压力很大怎么办!比在荆公的溯缘里面,成为东坡的发妻王弗还要刺激一百倍。起码东坡只是不自知地牵着手,叫一声“阿弗”罢了,山谷怕不是整场溯缘里面都要当着别的人面,喊一天的“六舅”。现在就地卸任兰台,会被韩老师的戒尺追杀吗?我现在情愿做刘梦得溯缘里面一株不能动的桃花。


        “等等,”本兰台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你六舅?山谷寺,大雨,李提刑……我想起来了!《寄李公择诗》序!‘元丰三年,庭坚得邑太和……’”


        “舅氏李公择提点淮南西道邢狱,自同安来,相见于皖口。风雨中,留十日。③”山谷小声地,平静地接了下去。我也不顾旁人在,兴冲冲地回道:“你要找的故人,就是他了?”


        山谷吩咐仆役几人回山谷寺候着,才对我说:“当然不是。若是带我读书的六舅,若真是《寄李公择》,追忆当年舅甥相聚之事,这场溯缘到现在恐怕便可以结束了;但是我迟迟没有感受到现实的呼唤,反而是前往山谷寺的欲望,愈发强烈了。到了石牛洞,天机自会揭晓。”我对山谷那故意的玄之又玄的答案感到无语,线索明显至此,除了我这等不学无术之人以外,换了他人,说不定早就知道山谷神神秘秘、别扭来别扭去,是图个什么了。除了推动剧情的需要,恐怕还有他自己本人一份隐藏的焦虑、迫切吧。


        “事不宜迟,兰台,我们走吧。”山谷脱了蓑衣,叫书童在前头领路。我挑起眉,也许,我猜的,全部是真的呢?这个故人,到底是什么人,才对山谷如此重要,又不能言说呢?墨魂并非真人,诗家常常既是文人,又是官僚,言不由衷的事情多了去了,唯有墨魂可以肆意畅快,无拘无束。这才有东坡与梦溪的和解,子由与荆公和睦相处,不然这个斋恐怕早成了党争现场了。为何山谷不肯明说,不敢说呢?


         一路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忽然发觉,我一点也不了解山谷,至少不如我原来想象得那样理解他。黄庭坚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我以前只知道那句现世中非常出名的诗句,外加是一句“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而已,现在也不过是与山谷交游日久,才啃起《山谷集》《黄山谷年谱》之类的线装书罢了。孤傲清高?或许吧,祠堂中他怒斥那等庸人俗人,不正是如此?但绝非如此,不然,我一个普通人,除了兰台的身份,又哪里可以入眼,结交山谷道人呢?博学捷才?这点处处可见,不论是两柱香的时间内吟诗作词也好,闲来无事与荆公玩弄语言游戏,做几首集句也罢,都看得出他记忆力好得叫人羡慕,偏偏又博闻强识。脱于流俗?那更是自然,说句大话,墨痕斋中各位,纵使东坡号称“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乞小儿”,但有谁与现世诸人相比,不是出一头地?我不是真的了解山谷,自然不能排遣他的心忧,正如他当初醉酒之际,我不能叫醒一个醉了,或者装醉的黄庭坚。就像不到《游褒禅山记》溯缘,我就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荆公闭口不提的凝魂到底是怎么样的。罢,罢,罢!说好尊重墨魂隐私,结果我又破例,还是不要这样。做事不急于一时,总有一天是可以知道的,何必非要逼着当事人亲口吐露出来呢?万一是伤心的旧事,未免坏了和气,又伤自尊。相比之下找沈奸商许诺加经费,骗出消息,然后拉王相公出来镇压,空手套白狼,岂不美滋滋?众所周知,宋朝是一个圈,沈存中再厉害,强中自有强中手。之前还是我魔障了,有捷径不走,非要打持久战,有什么意思。想到这里,我的步伐都加快了,恨不得立刻赶到山谷寺,早早结束溯缘,拎起沈括的领子也要八卦出山谷和“故人”的旧事来,看看除了东坡少游晏小山,还有谁在山谷心中占据如此重要的地位。如此一来,天黑之前,却是及时赶到了山谷寺。下午舟车劳顿,耗费了我养精蓄锐整整四个小时的精力,到了寺庙,来不及换身衣裳,便爬上床榻小憩一番。待到山谷把我摇醒,天已经全黑了,禅房里只有一盏油灯,闪烁着萤火虫一样的光,好似美人儿的泪痣,又酷似星子般大小。


        “兰台若是再睡,溯缘就得拖到第二天才能完成了。虽然溯缘中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但是久了,总归会叫人担心的。”我迷迷糊糊看见山谷的一个轮廓,毫无礼貌地打了个哈欠:“山谷,都到晚上了,黑灯瞎火的有什么好看。什么大雄宝殿,佛国胜地,到了半夜三更都是个影子,还是白天来吧。”


        “兰台怎的这么不解意趣?”山谷把被子一掀,轻轻松松把我拉在地上:“拥火夜游石牛洞,坐石听泉,乐而忘归,岂不美哉?兰台贪睡,怕是良辰美景都付与这梦先生和榻先生了。”我只好慢悠悠地穿了鞋袜,帽子也不戴,就手持火把,随山谷一道,直取石牛洞。


        青山环绕,水声泠泠。只见山色在夜幕下朦胧不清,成烟雾般的迷离之态,水流有心向东,不惧天黑路滑,自顾自地继续流淌,作清越之声。下过雨的青草并不好闻,有股子草木泡得发胀的味道,似乎是被洗得过于干净了。那叶片上晶莹剔透的露珠,在明亮的月光下,越发的澄澈,仿佛有谁用月华把它给擦亮了,或者是嫦娥的几滴清泪落了下来,凝在暗绿的烟草上。远处的景物都好像剪纸似的,模糊不清,唯有高悬的一轮飞镜是真切的,叫人忽略不了它的存在,仿佛天地之间,除了明月,唯有心中的逍遥与自在,那般近似快活又显得平静的自在,是别人所不能理解的。在这样好的夜晚,白天做不了的,想不到的,都可以在璀璨的月夜之下想到做到。东坡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确乎是如此了。无外乎山谷寺落在天柱山脚下,若能寻个这样的清静去处,筑室读书,也是一桩美事。渐渐的,路狭窄了,月华不减,水声渐大,似乎有溪水山涧在侧。隐约可见一头老大的水牛休憩在溪谷腹部,双角高耸,全身的线条优美、流畅,尾巴垂地,两膝如同跪拜一般,不似石牛归洞,却似羔羊跪拜。倒叫人不知道如何笑话造物主的偶然失误。想必,这就是让石牛洞得名的“石牛”了。仔细一看,虽然不过是一条无名溪流,加上一块顽石罢了,经过自然的布置之后,却也有吞吐山河、孕育福地洞天之气概,此地钟灵毓秀,也不足为奇了。山谷所言不错,我居然差点辜负了这番良辰美景,反而是欠下他一个人情似的。又看他,还是那个气定神闲的山谷道人,白天的怪异之态,竟是一扫而空,或许也是沉迷于此时此景吧。


        “荆公讲《孟子》,说到舜窃负而逃,乐而忘天下④。我还百思不得其解,如今看来,假若我是舜,不管需不需要‘窃负而逃’,我都要找个隐蔽去处,欣赏美景。不过不是海滨,而是这种山灵水秀之地,如此一来,最好不过了。”我欣欣然,感慨万千。


        “……舜背着父亲逃跑,不过是为了找个没有律法,换而言之,就是如桃花源般、没有世俗所累的地方罢了。不然,何以忘天下,并且是乐而忘天下呢?”山谷静静地持着火炬,若有所思:“只是寻找一个逃避的地方而已。兰台,你过来看,这崖壁上的名家字迹,恐怕才是今天溯缘的玄机所在。”


        借着火光、月光,视野中石刻越来越清晰。这叫我想起来,我入荆公溯缘之前,曾特地把教科书已经删除的《游褒禅山记》手抄并背诵了一次,原以为也会像今日这般,拥火下洞,谁料反而体验了一把北宋小赵官家的待遇和元祐更化大礼包,心心念念的“距洞百余步,有碑仆道,其文漫灭,独其为文犹可识”,被荆公感慨为“悲夫古书之不存”的石碑,却无缘得见了。如今居然在这里补上了,而且是远胜于无名碑文要更多的书法雕刻,不由更仔细地看了个真切,靠着在墨痕斋补的功课,辨认忽草忽楷的繁体字。“这是李翔的字,那边是唐朝的李德裕提笔,还有此处是……”山谷耐心地顺着我的目光,配上解说,却忽然顿住了,久久不曾言语。或许是无名氏之作?可我不曾见过山谷在谁的作品面前停留过如此之久。他自己的字,便是第一等的好,不提他送给我的《赤壁赋》临摹,单是现世的书法宋四家,便少不了他。论诗文,我经历过的溯缘当中,他对自己年少的旧作不过略微过了几眼,对庸人的陈词滥调只点评为“索然无味”,哪怕是同窗好友,读完便是读完了,直接放下,未曾如此把玩咀嚼他人的词句,似是看不完,读不尽,一辈子也追不上了——黄山谷已经是宋诗的高峰,难道还有人非要,并且能够强压他这一头,还叫人心服口服?如果这就是“故人”的墨宝,似乎也解释得通,不过此人总不会是某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苏家墨魂?我挤到山谷旁边,试图认出那横风疾雨般的行书,一瞬间,关于大雨滂沱的记忆全部涌上心头:船舱上潮湿得近似腐烂的气息,泥泞的道路,漏水的官府衙门,水从瓦片上滴滴答答流下来,冒出来青青的苔藓。争吵,谤誉,篡改的历史和遗失的文字……对,是文字。“这,这不是荆公的字吗?”我呆愣愣的,完全想不到会在别人的溯缘里面,隔着遥远的历史,在王安石曾经存在过的时空里触碰他的文墨。


        水泠泠而北出,山靡靡而旁围。 

        欲穷源而不得,竟怅望以空归。


        我不曾料到,安石是山谷的故人,也是山谷失魂落魄的所在。溯缘没有成精,而是自然而然就发生了的,溯缘不是刨根问底,而是缘分。“欲穷源而不得”,像王荆公那般欲探究完华山的洞穴,是溯源;如武陵人误入桃花源,似山谷这般随缘找到荆公的字迹,是溯缘。一切从来不是为了找到源头,不是为了解决问题,而是满足遗憾,是那点再续的因缘际会罢了。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大梦,而梦是没有逻辑的。虽然如此,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缘分,天下的痴男怨女,好事坏事绝非空穴来风的偶然,终究不知这荆公遗墨,怎会就出现在黄山谷的溯缘!


        “山谷,你与荆公,曾经要好过吗?”我回想着,斋中的墨魂彼此间或多或少有些交集,但是除了组织的集体活动之外,王安石与黄庭坚,似乎称得上是素无来往了。顽拗如王介甫,亦能在七十年前转赠子瞻一本《苏东坡传》,相逢一笑泯恩仇;死宅如子由,虽不言语,却也可以和室友荆公,找上易安梦得二人,登上墨痕斋家庭账号,打打动物森友会之类的游戏联络感情,顺便卖个大头菜炒炒股什么的。再想想吧,明允虽然一口一个“某些魂”,但是喜怒行于色,也算表了个态。山谷似乎从未提及荆公,就像荆公少有提及山谷,平行线,互不相交,只是彼此熟悉,距离不近不远罢了,连对彼此的态度也是叫人捉摸不透。虽然诗家黄庭坚对荆公本人多有赞赏,可是墨魂之间的事情仅凭生前的只言片语,是不好断定的,并且这中间还有作为墨魂的千百年时光。


        “我与荆公……确乎是有些渊源的。”山谷沉吟片刻,轻笑起来:“善鼓琴者自绝朱弦,非我平生所愿,正如阮籍白眼向人,实属无奈之举。我一生痛恨尘俗之气,在文字推崇务去陈言,不过是希图万里归船,与白鸥盟,归隐于江湖,终老于山野罢了。官场黑暗,宦海辗转,立于党争之林,难免伤痕累累。可自庆历开始,朋党势大,不可避免,于熙宁、元丰年间愈演愈烈,直至诗家逝世未曾结束,反而达到新的高峰。因此,诗文、山林、佛家,都是解脱之处,这才有石牛洞里歌无数,才有《黄山谷骑牛图》,求得灵台空明。舜到了海滨,视天下犹如烂履,乐而忘天下;我几经奔波,才到这山谷寺,找到了放松的所在。那时,我心情平稳,此身脱离拘挛,山色空蒙,秋意绵绵,周身空明旷远,心境几乎恬淡到轻盈……然后,我在石牛洞的崖壁上看到了荆公的诗,那个褪尽流俗的半山老人的诗。想来荆公怅惘空归,此心吾与白鸥盟终未成真,却有一番知己之意。所谓地僻无实客,荆公用世俗少用的六言诗体,比起刻意求奇,大概更像期盼异世有知音吧。无论是十年,五十年,还是一百年后。我一刹那,竟然有了一种宿命般的错觉:时也命也,天意如此。荆公在三十年前题下诗,这首诗是等了我整整三十年。为了一个疲惫、好不容易复归于平静,又隐隐渴求一次新的震撼和震动的灵魂,它把一切都准备好了。这是天意,也是命中注定。”山谷语气平淡,像陈述一件流水陈年的往事,手抚上洞壁,摩挲着有些褪色的墨迹,遥想荆公当时欲穷源而不得的怅惘。他把火炬递给我,却不知何时拿出了纸笔,细细地思虑着什么似的。不知道为何,我觉得当年的诗家,也是如此温柔而探求般地抚摸着笔迹,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并且对荆公的字字都试图做出回应,是竭志而从,而不止是乐而忘天下。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所以,这才是山谷别号的真正来由?”我看见,跳动的火焰映在黄庭坚的眸子里,却是如菩萨般的无悲无喜,把大的情绪隐蔽于寺庙浓厚的宗教氛围之中。


        “可以这般说。我也曾经想过,既然诗家有许多别号,那么假若当初他取的不是黄山谷呢?后来,我想清楚了:山谷必定是‘山谷’。文人的字号是他的命,或者说,他自己用字号拴住了自己的命,决定了自己要走的路,告诫自己要做什么人,从而开启一段崭新的生命。‘山谷道人’,来源于山谷寺,来源于荆公曾经存在过的时空与遗迹,山谷之号使用的十年间,每一次自署名号,都必然唤起山谷寺石牛洞结下的文化连结,每一次书写,都是仰慕之情的铭刻与积累。这样的关系,若是活生生的人未必影响如此之大,于墨魂而言,却是斩不断的渊源。而诗家的感情,对墨魂的影响,哪怕在诗稿轶散的情况下,仍然存在。我的命,谁也改不了。包括我自己。”山谷自嘲般地笑出声:“兰台快来看看,这溯缘就快要结束了。”


        我凑上前去,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司命无心播物,祖师有记传衣。 白云横而不度,高鸟倦而犹飞。’山谷,这是你的《题山谷寺石牛洞》,对吧?”


        “正是这首,兰台却是记起来了。兰台试着触碰我的笔迹,我们就可以回去了。”我点点头,听信山谷的话,将指尖落在新鲜的墨迹上。正想开口问,山谷是不是在船上就已经知道溯缘的诗文了,空间却如同漩涡似的涌动,眨眼间,周围漆黑一片,如同墨水打翻了纸张,混沌、茫然。


        “兰台可算回来了!”“兰台和山谷平平安安的。”“兰台和鲁直快来,我煮了新口味的腊八粥!”……一个,两个,三个,十几二十个墨魂吵吵嚷嚷的声音聚在一起,我想像溯缘开始时睡四个小时一样睡觉,或者装睡都装不下去,只好爬起来:“咳咳,哪里有腊八粥,甜的还是咸的?别说空话,快来一碗,饿死了……”


        “奇了怪了,兰台之前还夸鲁直溯缘里面饭食鲜美呢,我以为兰台不会那么惦记我的手艺了。”东坡今天凝结的心相是人间有味,却也方便他冬天熬腊八粥,兼包饺子、下汤圆,满足墨魂们天南地北的口味需求:“来啦来啦,兰台小心,别烫着了。退之和jeff答应放你一天假,也不必躲着jeff啦。”


         我小口小口地啜着东坡新鲜出炉的腊八粥,又看见山谷进入自动模式,自觉地进入房间,自觉地自闭,自觉地想起来被遗忘的香料和失宠的字画,内心充满着幸福感:两个当事人都不在,开心!依据山谷爆出的自白,加上沈存中或者东坡的爆料,第二天完全可以这么说,“震惊!墨痕斋惊天辛秘!被琅轩和墨魂遗忘的不可解锁秘闻,由第四十二任兰台独家报道……”不过我是个践行核心价值观的好兰台,自然不会到处乱传话,只是心心念念想满足人类永不停歇的好奇心罢了。“诶,东坡,”我放下手中的碗:“你不知道,山谷这次溯缘简直累死了人,走了半天山路,我还以为我在玩子由的登山模拟器。”


        “是什么溯缘?换了往常,直接魂力转移得了,鲁直既然和兰台走路,想必是鲁直不太清楚溯缘的内容,怕遗漏了剧情,才慢慢走路的。”东坡托腮,看着兰台享受洪度幼薇和易安的温言软语的问候,帮子由拆游戏的快递盒,顺便帮明允把他自称“言之无物”的名为军事历史正经著作、实为纪实小说地摊文学的某本二手旧书退货。


         “《题山谷寺石牛洞》。”兰台莫得感情地把明明标注可以退货、现在却不肯退货的店家的客服怼到同意退货。


         “……这样啊兰台我还有点事情我先走了拜拜。”苏子瞻以交卷前一分钟考生下笔如有神的速度脱离战场,并且顺便老鹰抓小鸡似的拎上了还在一边试图和兰台交流游戏心得的弟弟。


          懒得表示出一串省略号的表情。心中唯有一句话铮铮作响: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找沈括!


          “加原来百分之五十的经费,不能再多了!”我做出离开梦溪园的架势。


          沈存中眼皮也不抬:“百分之一百。”


          我拍案而起:“百分之六十,不要就找下一家。”


          沈存中把笔拍到桌子上,“兰台,你把桌子拍疼了,现在要百分之二百才行。”


           “淦,桌子告诉你被拍疼了吗???你不也拍了吗?”


           “桌桌那么可爱,为什么要拍桌桌?”沈括大义凛然,铁骨铮铮。


          ……资本家!这是剥削,这是压迫!《资本论》说的资本家为了百分之二百多利益可以上断头台,说的就是你,沈存中!从未见过如此死皮赖脸,还以“桌子被拍疼了”增加价码的无耻之人,就是吃准了我不敢找当事人,东坡又假装失忆“哈哈哈兰台你在问什么”糊弄过去了,秘闻独此一家,没有第二个选择想要强买强卖。上次他那个“据说很好用”的自动充值扣费系统,我还记着呢!如果被斋主退之介甫知道,兰台签下丧权辱斋条约,兰台的威严何在?我在诸魂心目中与沈存中不屈不饶地做斗争的伟光正形象就破灭了。


        “多谢兰台惠顾。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事成之后,本人自然会知无不言地提供书面pdf资料。当然,对于老客户,也可以提前告知一些的。”沈括无视我心如死灰的眼神,继续道:“山谷和荆公的旧事,其实不外乎……”


        “不外乎什么?”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这声音如金石作响,掷地有声,眼角又掠过一抹红色,我和沈存中几乎当场死机。却见荆公仍是那身砖红圆领暗纹官服,腰束角带,脚踏革履。矫矫贞姿,涅而不缁。肩上是点缀着白梅的披风,叫人想起那如冰似玉的越窑,梅花的瘦骨正合青瓷上裂缝般的斑痕。若换往常,我是少不了闲心的,还要仔仔细细地观察一番荆公的发髻是否凌乱,木簪是否绾得一丝不苟。如今我的脸色估计少不了白上加青,反而衬得王相公那张神色莫测的脸显得无比正常。“梦溪园的开销不变,日后不能再以私事挟持兰台。至于你……”沈存中小鸡啄米式点头,就差各种表忠心,谢荆公不杀之恩了。王安石的目光从沈括身边扫过,直直地落在我头顶:“没有见过什么非要和鲁直发展私交的必要。还是说,兰台希望我们有此需要?”


        虽然我很想拼命点头,但是下一句话让我只能尴尬一笑——“兰台,今天的课业,还有昨天、前天。罢了,你自己看吧。”王安石扔下一卷记得清清楚楚的档案,我没看几眼,便考虑起,大年三十如此喜庆,寿材是不是会跌价,可以提前预定准备入土为安了。“等等!”我抓住一丝救命稻草:“东坡说了,韩老师和你答应给我放假,放期末考试复习的假,你说过的!不能反悔!”


        “你现世的高中数学都没有复习。”是旁听过大学高等数学公开课的王荆公莫得感情的声音:“况且,是退之同意了。我没有答应。”


        当日,整个兰台小筑都是兰台的哀嚎。第二天,当东坡提着早餐,如履薄冰地去探监时,据说兰台机械流水般地完成拖欠的各项工作,并且露出一个完美如程序设定般的微笑。


        苏轼熬的薏米养生粥当场洒了一地。


        “……所以,墨痕斋的八卦内网传的都是什么鬼???是不是没了兰台领导娱乐八卦事业,他们就飘了,传的都是虚假的小道消息。”补完所有课业,暗戳戳看向今日的日课,准备今天点亮一次琅轩的我,听着山谷转述的新闻,差点被茶水呛到,连他身上淡淡的、我啃了一个星期的苹果梨子荔枝柑橘,以上火为代价,为他攒原料配的四弃香的果香味儿也没有让我缓过来:“我分明是对东坡露出一个要有多惨有多惨的笑容,就是为了卖惨博可怜,让介甫迫于舆论压力,做出一点让步好吧,怎么就整得反乌托邦文学似的。现实版1984?不知道贺监他们怎么看我,一起睡觉一起摸鱼一起喝酒的兰台,居然变成了996福报狼性文化的被驯化者,身在内卷之中却以此为荣,何其悲哀!”


        我指着山谷琅轩里新开的一朵花,是深海一般隐秘、压抑的深蓝,又近乎群星缭绕的夜空:“山谷,你的琅轩又开新花了。”


        “……其实我一直不太习惯让人进入溯缘。”山谷撇撇嘴,真不知道是一直以来,从古至今,还是从昨天开始的而已:“不过今天心情不错,就带你去吧。”


        我将手放在那含苞欲放的花苞上,柔和的白光融入花蕊中心,那深蓝的花瓣片片展开,褪去了浓厚的深蓝,渐渐化为淡淡的灰蓝,如同湖水一般,是诗人的情感所系。我一直很喜欢进入溯缘的这种感觉,无论之后溯缘的内容,是如元微之那般凶险,还是如荆公般惨烈,脑海沉淀下去的一瞬间,都是那样平静、祥和、充满力量,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勇气,就像生命回归到无机环境中间一样。在意识逐渐模糊不清之前,我从头脑里抓住了一个念头:那花朵的颜色,真的好像荆公的眼睛。


        再次苏醒。先是心中感慨没有和上次一样,稀里糊涂地睡着。嗯,肯定是因为在解梦居加班加得太精神了,根本睡不着,现在还有两盏华胥灯未放……顺手一摸,没有摸到灯的我不由皱眉,只见自己一双苍老的手,握着上好的湖笔,毫毛饱饮了墨汁,似乎刚刚肆意尽兴地书写过。这双手,最厚的茧子,是挽弓留下的;最薄的茧子,是持笔留下来的。唔,看来已经是在溯缘了,眼下这身份的主人是个全才,能文能武,如同放翁和稼轩一般,这倒是稀奇。我下意识地一捋胡须,不错,这般人物必定也在青史留有姓名……等等,我何时有了这美髯?进过那么多次溯缘,倒真未曾见过哪个人,或者自己有保养得如此之好的胡须,原身真是当得起“北宋美须公”,关羽二代目的称号了。不得不提,手感不错,还不扎手,如丝如缕般的顺滑。如果可以,还真想找把剪子,悄悄收藏几丝研究一下。可惜看环境,周围貌似是一个类似寺庙之类的庙宇殿堂,若是拿起剪子来,人家误以为我想不开,或者原身本来就想不开,要出家怎么办?溯缘世界虽说皆有可能,黄山谷还在溯缘里面和人打架,但是我认为,溯缘世界还是不要崩坏暴走为好。对了,说起来,山谷人呢?站在身后也不至于不出声吧?“老师。您写了这么久,不知都写了什么内容?王荆公的诗,又有什么新的门路可窥?”顺着这声音,我向背后望去——除了黄庭坚,其余几人,都不认识。老师,山谷,庙宇,荆公的诗……我猛回头,直视墙壁上新添的字迹,青纱笼旁边的墨宝,大有“石压蛤蟆”之态。好家伙,比变成山谷的六舅更刺激的是,我,现在是某位大名鼎鼎的苏学士,而且苏学士本人还刚刚题了两首《西太一见王荆公旧诗偶次其韵》。幸好我没有一时兴起,真的要去找把剪刀,玩闹虽好,但是顶着东坡居士的壳子,叫我不得不谨慎,毕竟社会影响不好。再扫视后面几个青年,兴许这就是历史上的“苏门四学士”?可惜,只有山谷归斋,别人唤不上名字,不敢称熟悉,只能小心敷衍过去了。


       “无事。刚刚题了两首诗,又对荆公旧作讽咏再三,座中唯有鲁直笔力可及此。”我自然不知道这次溯缘的内容,也不知道历史上诗家黄庭坚是否也留下笔墨,但是既然有坑山谷的机会,我便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


        山谷作答:“庭坚极力为之,或许可以追及,但是不如荆公之自在。”


        面对着茫然无知的紫衣青年,我刻意眨了眨眼:“鲁直,限你两柱香时间,次韵荆公再续二首。少游等人且先散去,为师亲自监督鲁直,亲自点评!”


        待苏门下士子散去,我兴高采烈地燃了两柱香,一雪之前溯缘山谷见死不救之仇,却见山谷一字不动,仿佛抗议似的。“鲁直这是违抗师命?”我一捋胡须的动作越发熟练了:“可知,何谓师道?韩子有言……”


        “兰台,别装了。”山谷用关爱智障般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由摸摸鼻子:“兰台?什么兰台?官家何时又授予我新职位?”


         山谷愈发无奈:“兰台,打击报复未免太明显了。何况,除了公报私仇的兰台,东坡居士是怎么也不会刻意要求我限时作答,还驱逐众人,亲自点两柱香来点评的。不过,兰台随机应变的能力更强了,一下子明白了状况,第一句话,居然和子瞻一模一样。”


         没好意思承认本意是坑人,我又顺手撸了一把美髯,好奇地问道:“山谷,你这溯缘却是奇特。真不知道,我们待会,能不能看见荆公凝魂?”


         山谷摇摇头,接过笔,却是迟疑半晌:“我亦不知。不过,只要题诗上去,这个溯缘就随时结束了。我知道兰台好奇心强盛,只是,若我不写诗,荆公也不会出现。子瞻的诗只是一个契机,文墨凝魂却是集世人的喜爱于一身,若是少了诗家唱和,凝魂时间怕是会推迟很多。”


        我“哦”了一声,遗憾地点头,撑着脸,看着山谷凝神提笔,挥毫就墨:


        风急啼乌未了,雨来战蚁方酣。

        真是真非安在?人间北看成南。

        晚风池莲香度,晓日宫槐影西。

        白下长干梦到,青门紫曲成迷。


        “山谷,”我开口道:“你这让我想起来,邓广铭先生那本研究荆公的著作里面,有张舜民的诗,‘今日江湖从学者,人人讳道是门生。’你这句是非安在,北看成南,却有这种世态炎凉的悲哀了。”


        “诗家有欲追而不得的怅惘,我也有怀念斯人之意,大抵如此吧。‘门前无爵罢张罗,玄酒生刍亦不多。恸哭一声唯有弟,故时宾客合如何’,切中了多少人走茶凉、人亡政息的隐痛。古来商鞅,今有荆公,确乎是如此了。”山谷停笔,却不似之前那般如此长篇大论,只是淡淡一笑,又有点沉重。


        “……山谷,说真的,你和荆公到底是什么关系?”我搁笔托腮。


        “介甫吗?我一开始不知道应当说什么,后来时间长了,相处模式固定下来,便没想着再去改。”黄庭坚语态平淡,如话家常:“不知道兰台的头脑里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人世间一切稍微深沉难言的感情,只有风花雪月,巫山沧海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却是写给友人的。纵使人类天生多愁善感,也未必与花前月下有关。兰台,你要知道,后来的诗家黄庭坚不再是能写《满庭芳》的那个轻狂少年了,我亦如此。欧阳永叔得一佳句:‘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正是此番道理。我是我,荆公自是荆公。”


         “那我们真的不留下来看看荆公怎么凝魂的?”


         山谷有些踌躇,最后只说了一句:“相见不如不见。兰台,我们不属于这里。溯缘里面的一切,终究是镜花月影。我们,也不过是世人心中,来自诗文的倒影而已。有些心情铭记于心,如此甚好。甚好。”


注释:

①《论语·公冶长》:“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

②《论语·为政》:“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孔子的意思是,让为师教导你对待知与不知的态度。但是考虑到苏黄名分上的师生关系,必须说山谷在默契剧情《蜀中国粹》里面,是一本正经地占口头便宜。

③同安,皖口皆属舒州;山谷寺,石牛洞在舒州三祖山。山谷六十九首六言诗体,最早成于元丰三年,推测本年舟次十日中,黄庭坚应李公择之邀,游山谷寺。

④《孟子·尽心上》:“桃应问曰:‘舜为天子,皋陶为士,瞽瞍杀人,则如之何?’孟子曰:‘执之而已矣。’‘然则舜不禁与?曰:‘夫舜恶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然则舜如之何?’曰:‘舜视弃天下,犹弃敝蹝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欣然,乐而忘天下。’”

参考资料:

《暗流之下:黄庭坚与王安石诗文的内在联系》

《王安石、黄庭坚诗歌关系探论——以六言诗为中心》

《黄庭坚与王安石——黄庭坚心中的另一个师承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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